11月3日,国家科学技术奖公布。中国科学院院士、复旦大学化学系教授赵东元、教授李伟等完成的《有序介孔高分子和碳材料的创制和应用》项目,原创性提出了有机-有机自组装思想,创制了有序功能介孔高分子和碳材料,揭示了介孔独特的物质输运和界面反应规律,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这也是18年来上海再次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
“造孔之人”赵东元
2000年,赵东元在复旦大学邯郸校区化学西楼工作
1998年,35岁的赵东元结束了在美国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的博士后工作,从美国洛杉矶直飞上海。身为东北人的他,之前从未来过上海。他只知道,上海是大都市。
在几家国内顶尖高校中选择复旦,赵东元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我就要开始带课题组做研究了,要从一个‘运动员’转变为‘教练’了,一定要去一个好的单位。”而“好的单位”,在他看来,关键在于有好的科研环境——教授水平要高,学生要优秀。
在复旦,赵东元一待便是23年,始终专注功能介孔材料研究,取得一系列创新研究成果,从一名年轻的科研人员成长为享誉国际的科学家——2004年获得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2007年44岁的他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在许多人眼中,赵东元的科研道路无比顺畅,但这背后,蕴含了他对科研的热爱与超人的勤勉。
回国苦战五年,突破介孔研究重大难题
1999年,赵东元和李全芝、Andre Stein、黄立民在复旦大学校门前
赵东元刚回国时,国内整体科研条件和国外差距较大。
复旦大学为这位引进人才提供了3万元科研经费。赵东元买了一台电脑,很快坐进简陋的催化楼办公室,写起研究计划,便带着5个本科生,开始了对功能介孔材料创制和合成的研究。
“介孔材料是一种多孔材料,孔径在2-50纳米。而功能化介孔材料,是将介孔材料改性而使其具有不同的功能。”赵东元介绍,介孔材料是20世纪发展起来的崭新的材料体系,具有规则排列、大小可调的孔道结构及高的比表面积和大的吸附容量,在大分子催化、吸附与分离、纳米组装及生物化学等众多领域具有广泛的应用前景。
2001年左右,整个介孔材料都局限于无机材料。赵东元突发奇想:做了这么多无机介孔材料,能不能创造一种有机的高分子材料,又软又轻又好用,还能在国民经济中创造出非常高的价值?
为了攻克这个难题,赵东元组建科研团队,苦战5年。回顾整个过程,赵东元感慨,实验之所以做成,一是因为“异想天开”,二是足够幸运。“整个合成过程非常复杂,就像是在一个黑箱子里乱撞。”前四年多时间,进展非常缓慢。
如今,在赵东元办公室隔壁的陈列室,留存着当年课题组成员们积累的一本本实验笔记和博士论文。成员孟岩的博士论文《有序的有机高分子介孔材料的合成与结构》记录着:起初,实验怎么也做不出介孔,做出的全都是抱团的纳米粒子……
转机来自一位复旦转专业本科生。2002年,复旦大学在全国率先施行本科生转专业制度。酷爱化学、高考未能被第一志愿录取的历史系学生顾栋,申请转到化学系,后选择赵东元作为本科生导师,开始在实验室参与一些研究工作。
时隔十几年,如今已是武汉大学教授的顾栋,忆起2003年10月7日的那个深夜,依然难掩激动。当天,他用一种反常规的方法进行实验,测试得到一组非常漂亮的数据。
“顾栋非常聪明,他提出把高分子先聚再合成的做法,一下子把步骤从5个简化成2个。”赵东元在学生的启发下打开了思路。接下来两个月,大家紧锣密鼓调节实验参数、测试分析,年底就基本得到了所有数据。
2005年,赵东元在《德国应用化学》上发表文章,在有机-无机自组装的基础上首次提出有机-有机自组装的新思想,并将实验方法公之于众。至今已经吸引60多个多家和地区的1500余家科研机构跟踪研究,利用相似的方法研究介孔高分子和碳材料等,发表论文4万多篇。国际学术界评价这项研究的贡献为“先驱”、“里程碑”、“突破”、“重要进展”等。
赵东元的课题组也一下“活”了。成员们基于该项目成果发表论文200多篇,被引30000余次。赵东元先后获得国际介观结构材料协会成就奖、发展中国家科学院联想科学奖、首届中国分子筛成就奖、何梁何利科技进步奖……
随时随地“异想天开”,带来超强洞察力
虽从事基础研究,但赵东元的研究跟实际应用结合得相当紧密。
“化学是离工业最近的一门基础学科,很多研究成果都能实现转化。”赵东元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既然能创造出这个结构的材料,那么肯定会能找到它的用途,哪怕目前来看还较昂贵。
经过不断压缩成本,赵东元团队将科研成果投入到工业化生产,开展大规模制备。比如:将介孔材料作为催化剂使用,大大提高重油转化效率,全国推广后每年可为中石化增产约150万吨的高质量油品;将介孔碳和介孔高分子吨级生产,运用于超级电容器,在北京奥运会的LED路灯和上海世博会的电动汽车上都得到了示范性应用。此外,还在生物检测、环境处理、电子材料等诸多方面得到广泛应用。
而在民用方面,目前尚未实现,但赵东元早有了一番畅想:介孔材料在工业上已经作为绝缘和隔热材料使用了,是不是将来也可能应用到衣物上呢?比如用纳米孔制作衣服,既轻薄,保暖性又强。实际上,他们现在就正在做一种利用介孔高分子材料做成的液体。
“将来抹在身上,薄薄一层,就能完全隔热,你根本都看不出来,零下三十度都不怕!”赵东元兴奋说道。
赵东元自称“造孔之人”,“相当于拿个凿子,在看不到的微观世界里造孔”。研究多孔材料多年,他养成了一种职业病——平时但凡看到什么材料,他都想把它打成孔。各种“异想天开”,也成为他科研工作的动力和源泉。
有一次,他带儿子去乐高世界玩,看到各种大型组装构件,他便联想:在微观世界,能不能也用各种功能基元搭建形成孔洞?随后便开辟了一个新的研究方向——介孔材料合成方法学中的模块化组装。
还有一次,他去医院探望病人,对方韧带断裂,需要用一个高分子的韧带将两处连接起来,然后让韧带顺着重新生长。他又开始琢磨:能不能定向把两个孔给嫁接起来?他把想法告诉学生,一起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寻找用何种材料能够在微观下把两个孔慢慢诱导过来、再通过化学作用合在一起。这项研究,目前也已经取得初步的成果。
“我这辈子绝对就想做这个研究,因为我太喜欢了!”
1963年,赵东元生于沈阳的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没有接受过什么特别的训练,但他从小就喜欢刨根问底,梦想长大成为一名科学家。
高中时代,他理科成绩优秀,对化学情有独钟,但因为偏科严重,高考成绩并非特别突出,最后考入我国现代理论化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唐敖庆为校长的吉林大学化学系。在吉大,他完成了本硕博学位攻读。仅硕士期间,他就发表了7篇论文。
1980年,赵东元在吉林大学读本科
“我真的愿意做科研,因为科研面对的全是新鲜事物,可以创造出世界上原本没有的东西。”说起科研,赵东元总是神采奕奕。他坦言,本科毕业到硕士阶段的一段时间,也一度短暂迷茫过。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社会经商氛围浓厚。“十年寒窗苦读,到底有没有意义?我是不是应该早点出来工作?”这个念头,念了硕士后的赵东元很快就打消了。“我这辈子绝对就想做这个研究,因为我太喜欢了!”
赵东元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对科研的认真和勤奋超乎常人。刚回国时,他几乎每周工作80小时,常连续十几个小时泡在实验室。他的学生、复旦大学化学系教授李伟说,中午大家一起吃饭的碎片时间,赵老师也常常讨论学术的问题。
“凡事就怕认真”是赵东元挂在嘴边的话。“学术始终是赵老师最喜欢的东西,他真的享受科研的乐趣。”李伟说。
李伟本科就读于黑龙江大学,2007年在赵东元访学黑大期间聆听了一次报告。“太惊艳了!”当时的李伟感觉,赵东元对介孔材料的控制合成“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第二年,他保研复旦,师从赵东元。如今,这位介孔材料领域的新星已成为赵东元得力的科研伙伴,进一步拓展了介孔碳和介孔高分子的定向合成方法。
很多学生发邮件请教他:到底具备什么条件,才能进您的实验室工作?赵东元回:没有别的,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你要爱科学,要有志于成为一名科学工作者。
“科研需要你沉浸,需要你喜欢。能进复旦的学生,无论文科理科,我相信智力全都够了,剩下的就看你是否真的喜欢。喜欢,就能迸发出无穷的力量。只要沉静下来去思索,去刨根问底,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他说。
随着行政职务的增加,赵东元不改对科研的专注。几年前开始,他常常靠安定片入睡。有时半夜思考问题,越想越兴奋,“恨不得立刻开车到学校做实验”。至今,他依然常常晚上十一点离开实验室。
工作再忙,赵东元也没有放下科普。从为中学生开讲座到录制网课,他还主编《十万个为什么(第六卷)》,认真编写内容,花费不少心血。
“我自己是读《十万个为什么》长大的,出版社找到我,我就答应了。”赵东元说,科学家一定得后继有人,科学事业才能不断发展,而宣扬科学是科学家的职责。“真正的纯科学就是刨根问底,还谈不上应用。比如研究1+1=2有什么用?没用。但它改变了人类的思维,有了这种思维,人类的生活更加美好。”
在育人上,他从不为学生设限
在赵东元看来,一个教授的职责就在于八个字:创造知识、传授知识。
赵东元的研究生获得过三次“百篇优秀博士论文”,国内罕见。在赵东元的栽培下,不少学生成长为教授:顾栋,武汉大学高等研究院教授;李伟,复旦大学化学系教授;田博之,美国芝加哥大学杰出教授……
赵东元指导学生实验
在育人这件事上,赵东元从不为学生设限。平时指导学生科研,他会给个大方向,但不会告诉学生具体怎么去做,鼓励学生自由探索,后面会经常给予建设性的建议。顾栋记得,有次为了投一篇文章,在国外联系赵老师,没想到对方立刻回复,那时国内已是凌晨一两点。
当年,顾栋从历史系转专业、选他做导师,赵东元非但不拒绝还表示欢迎。李伟也有相似经历:他2013年从复旦博士毕业,本可直接留校做青年研究员,但赵东元鼓励他先出去看一看。李伟先后赴加拿大、韩国做博士后,分别从事太阳能电池和新型碳材料研究,大大开拓了视野。重回复旦后,李伟结合海外所学,拓展新的研究领域。
“交叉融合会带来新的活力,这个领域才能不断发展。对一个学生的成长来说也是如此,如果局限在一个窄面,那就没了发展。”赵东元认为。
赵东元为本科生授课
除了带研究生之外,赵东元还坚持为本科生上《普通化学》17年。一周两次课,他几乎从未缺席,即使前一天还在外地开会,也一定连夜飞回来。
2003年之前,他只给研究生开课。时任复旦大学化学系副系主任、《普通化学》课程负责人王韵华邀请他也为本科生授课。当时正值赵东元科研最繁忙的阶段,令王韵华感动地是,赵东元爽快答应。
“我喜欢跟学生们打成一片,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不断加强自己的基础知识。”赵东元说。
从做PPT备课开始,赵东元一头就扎进去了,经常请教老同志备课,邀请大家旁听、提意见。几年下来,他的课堂就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因为他科研做得很好,上课不光干巴巴地讲原理,而是融入很多实际应用,学生们都很受启发。很多学生下课请教他,哪怕是一些简单的问题,他总是很耐心地讲解,从不打击学生,非常爱护学生的兴趣。”王韵华说,赵东元也为课程建设作出很多贡献,每年都结合科学前沿,修改PPT内容。
对赵东元来说,与学生们在一起时的自己,不仅在传授知识,更是传承一种复旦精神。
“我的成果都与复旦的环境息息相关。来复旦23年,我真的喜欢复旦,这里宽松的科研氛围和自由探索的精神培养了我。这一点上,我感恩不尽。”赵东元说。
十多年来,赵东元团队一共创造19种新型介孔材料,全部是以FDU(复旦大学)命名。这些新型介孔材料已经进行了千吨级生产,为国内外研究单位提供实验试剂,在加氢裂化、蛋白质分离、固定化酶和生物玻璃补骨材料等应用方面,取得了较好效果。
今年1月9日,在20多位院士的共同见证下,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功能介孔材料基础科学中心”在复旦大学启动。作为项目牵头人,赵东元有更长远的目标:“科学中心将着力推出一批具有世界影响力的原创性成果,创制中国牌号的新一代催化材料,形成以功能介孔材料为中心的多领域全覆盖研究高地,引领国际介孔材料领域的发展。”
“复旦是中国人的品牌。习近平总书记说要把论文写在祖国大地上,但到底怎么写在祖国大地上?作为科学家,我认为科学无国界,但科学家有自己的祖国和文化。尤其是基础科研人员,应该在更多的研究领域用中国人的名字命名,来弘扬中国人的自信。”赵东元期待着,未来有越来越多中国人的名字,出现在学生们的教科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