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采访他之前,外围采访了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数名本科生和研究生,他们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因为钟老师长期在西藏搜集种子,做这个工作的学者非常少见。”一位本科生说。
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研究生工作组在今天发的微信文章《沉痛悼念钟扬教授 | 他用一生播种未来,留下令人感动落泪的生命高度》里提及,“钟老师很忙,忙到每天晚上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他的学生兼同事扎西仁次说,钟老师有一个特殊的本领,“非常善于利用时间的碎片”,飞机上,写文章;主席台上,也偷偷写。
钟扬颇执着。他曾经说,虽然互联网十分普及,但他仍十分喜欢写信,“能写信就不写E-mail,能写E-mail就不打电话,常写信的人错别字会少一些”。
一
为什么要采访钟扬?
有位同事看了8月20日钟扬在“一席”的演讲,将链接发给我们,说“写他或许可以写出一种隽永的感觉”。
何为隽永?我们的理解是,一生一心一意做一件事的意义。
钟扬的一生,致力于生物多样性的保护。
他出生于1964年,15岁考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少年班,素有“神童”之誉。当时的专业是无线电电子学。去了日本国立综合研究大学院大学后,改读生物系统科学,博士毕业,后在中科院武汉植物所工作。
2000年,钟扬来到上海,担任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教授。
他给上海的未来献了一份礼——红树林。“深圳的福田有红树林,香港的米埔有,台湾的淡水、日本的冲绳也有,只要稍微热一点的海边都有红树林,为什么上海不能有呢?”
他决定试一试。
“他每个月都要从复旦校园离开,去两个对他有特殊意义的地方:一个是距离邯郸校区80公里远的南汇临港,那里有六年前他和同事们亲手培植的红树林;一个是4000公里外的西藏,在藏北高原和藏南山谷,都有他为了采集种子样本而留下的足迹。”据2015年11月16日的《复旦青年》,钟扬在申请课题的时候,向评委表示,“在上海种红树是为了给上海打造新的名片”。栽种8年之后,无瓣海桑、秋茄、桐花树、老鼠簕这4种红树已经基本适应上海的气候,即使在冬天,不需要大棚也能存活。
这已是植物学上的极大突破。
钟扬希望,很多年后,当人们再在这里拍照时,滩涂上长满茂密繁盛而绵延不绝的红树,那时的上海就可成为真正的“美丽的海滨城市”。
二
为什么钟扬要去西藏采集种子?
“作为植物学家,我们经常在讲,一个基因可以拯救一个国家,一粒种子可以造福万千苍生。”他在“一席”演讲中说,“这个种子实际上是应对全球的变化。你猜测一下,假设一百多年以后还有癌症,假设那时候大家发现有一种植物有抗癌作用,然而由于气候的变化,这个植物在西藏已经没有了,但是一百多年前有个姓钟的教授好像采过了。”
2009年,钟扬被教育部批准为长江计划特聘教授(西藏大学)。他是援藏干部,曾获“全国对口支援西藏先进个人”。
钟扬认为,种子的作用是重要的,但糟糕的是,由于全球环境的破坏、人类活动的剧烈,在了解和知道它能否被利用之前,不少种子已经绝迹。他看到很多国外的科学家已在将保护生物多样性的想法付诸实现,比如被称为“种子方舟”或“末日种子库”的斯瓦尔巴特种子库。
青藏高原是国际生物多样性的热点地区,一共有将近6000个高等植物物种,占到全国高等植物物种的18%。即使是这样一个庞大的数字,他认为也被严重低估了。于是,他去了西藏,一直在收集野生植物资源,坚持了16年,至今。
承载的有趣知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渗透进脑海。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或场合,这些似是而非的知识也许会与新的思想活动碰撞出火花,并以独特的科学气质展现出来。只有此时,长大的孩子才能真正体会到‘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人生意境。”
而他自己,好奇心也有父母的引导。他回忆小学二年级时从书中读到了一点电池的知识,立即就将家里手电筒中的大电池倒出来,用铁钉打出小洞,再往洞内灌各种各样能找到的酸性液体。他的母亲是中学化学老师,看到那一堆废电池时,没有责怪他,还将他带到化学实验室去观摩实验课。
他的双胞胎儿子,均以植物命名:云杉和云实。
一个是裸子植物,一个是被子植物。他认为,只要有可能都应当用植物给孩子命名,“如果植物取名蔚然成风,会给分类学在社会上带来很大影响”。
赤忱之心,一目了然。
三
为什么有人说钟扬高调?
他的媒体曝光率确实高,但实际上,他只是十分乐意做科普。
钟扬热衷于青少年科普活动,包括为中小学生举行科普讲座、撰写和翻译科普著作。他还承担上海科技馆和自然博物馆的中英文图文版工作。DNA结构发现者詹姆斯·沃森的传记《基因女郎伽莫夫——发现双螺旋之后》和访谈录《DNA博士》等书就是由他的团队翻译成中文。
钟扬在一次访谈中说,他相信科学能深入儿童的心灵。他在给杂志《科学队长》中解释他为什么爱给孩子做科普——
“一个小孩子其实很难靠几本书来准确地了解科学道理。不过,书中那些遥远的故事及其今天,我们终于知道为什么钟扬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
他曾经的学生、西藏大学教师拉琼今天下午告诉我们,钟扬老师今天在鄂尔多斯的民族干部学院做一场讲座,路上遭遇车祸。他原计划于今日回上海、28日去拉萨,往返机票都已买好。
尽管“特稿”栏目约他采访,约了足足十余天,但在采访之前,我们完全不担心钟扬会拒绝。这位复旦大学教授、植物学家,为人宽厚有趣,乐于交流。一位同事对多年前钟扬在上海科技馆的一次讲座记忆犹新,最深刻印象就是他的幽默感。报告之后的提问时间,同事与他聊起身材问题,由于两人都偏胖,他笑着说,“胖子是优胜劣汰进化的胜利者”。他还喜欢看复旦大学的BBS,有时想回复点什么,就只能是“一指禅”。因为他不会五笔打字,拼音又不好,发一个帖子要费很多时间。
然而,我们并没料到他竟有这么忙。
9月13日,在连续打了他2天电话却无人接听后,钟扬终于有了回信。回复爽朗,可每条信息总要等上一两天。或许,除了忙,还因为他去的地方确实常无信号。
更没料到的是,今天之后,我们再也采访不到他了。
四
在我们的采访问题清单上,有一个问题,特别想问。
钟扬在今年5月的一场讲座中说,他们实验室曾研究过长寿基因。他们使用生命期5到7天的线虫作为实验对象,当某种基因被敲除后,线虫寿命可增加5-7倍。有人当时问,是否只要敲除一个基因,人就会更长寿?钟扬随即道,“这个基因主管生殖,要想长寿必须在一出生就去除掉,意味着你将终身无法生育”。
而这涉及到一个哲学问题:延长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永远不可能有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