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用内科学》已走过60 多年的历程。60 多年来,该书已再版14 次,目前正筹备第15 版,字数由首版的50余万字增至今日的680万字,销售量近170万册,这在中国临床医学参考书的出版史中是没有先例的。相信在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以下简称上医)院史中,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从1952 年林兆耆教授的首版开始,迄今主编已换了4茬,上医几代人为巨著付出了难以言表的艰辛。在中国,为何在临床医学参考书中,唯有《实用内科学》能走得这么远,而且还在不停地向前?究其原因,依笔者浅见,只能用“上医精神”来解释。
要阐明上医精神,可不是件易事,笔者试着了解哈佛的精神到底是怎么回事,据说哈佛图书馆墙上的训言是我们了解哈佛的窗口,可供领悟哈佛精神。这20条训言来自哈佛的图书馆,出入于此的哈佛学子都能以此为戒,力求上进。训言简练而又不失幽默。例如:“此刻打盹,你将做梦;而此刻学习,你将圆梦”、“我荒废的今日,正是昨天殒身之人祈求的明日”、“现在流的口水,将成为明天的眼泪”、“今天不走,明天要跑”……这些训言都在提醒读者要抓紧当下的时间,不能虚度光阴。但他们也告诉学子要有张有弛,劳逸结合,比如,有的训言说要像“狗一样地学,绅士一样地玩”。有的训言还能让人产生向上的动力,“只有比别人更早、更勤奋地努力,才能尝到成功的滋味”。个人认为哈佛精神更多强调的是个人奋斗,当然,许多个人的成功自然也带动学校乃至国家的兴旺。
我想上医精神的内涵中,校训应是重要组成部分,上海医学院成立于1927年,7年后的1934年,创始人颜福庆把校训定为“正谊”、“明道”,此乃源自董仲舒的名言“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古时的谊和义同义,冯友兰认为“若所求的不是个人私利,而是社会公利,则其行为不是求利,而是行义”。在校训的影响下,上医人均不为外来之利所诱,安心在学院之内潜心教书育人,救死扶伤,埋头研究,并着书立著,力谋公利,造福人民。长期以来这所学校又以严谨、求实的精神而闻名于世,所以严谨、求实又成为新校训和上医精神的一部分。
以颜福庆教授为首的上海医学院开创者,他们也是上医精神的开拓者,祟高精神必然会造就顶级的学术氛围, 众学者的学术造诣在该氛围中又逐年得到升华,使他们的学术地位得以达到顶峰,使上医在1950年代能进入鼎盛的时期。这所学院云集了16位一级教授,在全国高校中,这个数字仅次于北京大学,超过清华而雄居第二。上海医学院创造了国产人工心肺机等许多项中国第一,从上医走出的49位院士中,不少"第一"就是由他们创造的。
《实用內科学》无疑是上医的又一宝贵财富,60多年来,中国几代医生读着这部巨著逐年成长,这本书对中国医学界的影响,其时间跨度之长,影响度之深,受益面之广,在中国临床医学参考书的出版史中是绝无仅有的。
在暴风骤雨中奉献
上世纪50年代是个多事之秋,《实用内科学》就诞生在这个年代。第1版的作者仅22人,其中含4位一级教授,其他18位都是国内的名专家。从50年代起,暴风骤雨不断,而他们的奉献精神却不减。让我们先回顾几个时间节点,然后简述之。
1957年12月,该书第4版问世,1959年出第5版,14年后的1973年又重现,出了第6版。众所周知,1957年对知识分子意味着什么,当年戴自英教授正忙于参加邱财康的抢救,这是一次全市的大会战,旷日持久,参与者均无暇过问世事,要不然,绝对过不了这一关,他事后如是说。而其他专家则个个都小心翼翼,全部“安全着陆”,并完成本书的大规模修订。1959年的"拔白旗"运动,为时虽不长,但最顶尖的专家却难逃一劫。就是这一版,《实用内科学》的字数首次突破百万,达126万。
1973年正处于大革命的中期,我们的专家就不像前两次那么幸运了。除少数人,大多被卷入革命洪流。在革命大潮中,医学界和其他学术界一样,万马齐喑。作为临床医学共同基础的内科学,也有多年不见新书问世了,但这一时期,全世界都进入新的技术革命时代,科技的进步大大地促进了医学的发展。据戴自英教授回忆,1971年的某日,不知来自何方的指令,让林兆耆、戴自英等数人,在金问涛教授的带领下赴京。金教授是少数几位在大革命中幸免的专家之一,到京后,他们入住人民卫生出版社招待所,并被告知,他们的任务是编好第6版《实用内科学》。戴教授赴京前还在华山医院3号楼扫厕所,和戴教授相似,他们都从倍受尊重的学术权威,突然变成时时刻刻战战兢兢、天天等着聆听革命训词的反动权威,今日又成为权威书籍的作者。这又不得不提到《实用内科学》的权威性,其它临床参考书都没有那么幸运,专家们得不到如此的青睐,继续在牛棚待着。
但是这些赴京专家们的经历犹如今日之过山车,急速垂直下降,又超速上升,过山车不是每个人都敢坐,而上述的精神层面过山车,则考验着他们的坚定信念和意志力,同样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过的。再者,住了几年牛棚,扫了几年厕所,文献对他们来说,已变得那么陌生,这时要他们总复习世界多年来的进展,用民间的话来说,这需要恶补的,他们做到了,并将之写入新版书中。第6版《实用内科学》终于在1973年得以出版,字数达202万字,在大革命的交响声中,这本书像是一个不太和谐的小音符,但他的出版毕竟是民心所向和医者所盼吧。全书没有主编、编委和作者的名字,毛主席语录有厚厚的十多页,俨然像一套革命的大书。
1976年四季度,狂飙了10年之久的暴风骤雨终于渐止,在亿万民众欢唱饮酒歌,载歌载舞欢庆之时,医学界正筹划着巨著的编纂。原卫生部长钱信忠领导策划《中国医学百科全书》的编写,总字数达数千万。上医也把第7版《实用内科学》的编写提到了议事日程。与上述不同的是,全书由林兆耆和戴自英两位教授共同领銜,此版的作者已达200余,稿件的组织就需要化大力气,那么多作者写出的文稿,大多只能算半成品,要将之变成合格的成品,必需对稿件进行总审,此乃需远离喧嚣的大城市,找个僻静之处,潜心改稿、定稿,但这必需有财力的支撑。主编们念及大革命后中国经济已濒于崩溃,国力有限,而学校的财务则处于捉襟见肘之困境,戴自英教授和有关方面谈判,取得在庐山居住2个月的机会,条件是为省领导做保健咨询。除了夏日的凉爽之外,庐山的生活条件是很差的。陈灏珠教授在山上有感而发,曾赋诗一首,题为“苦中乐”,其中即有“餐中常无肉”一句。但大家在苦中作乐,又以写书为乐,艰辛而又快乐地完成总审。1979年9月,总审队伍下山。1981年,第7版问世,首次以上下二册的形式和读者见面。
1984年,第8版进入总审,这次乃改用办专业学习班的形式,在远离上海的江苏准阴,各路专家举办不同专业的培训班,所收取的学费全部用来支付3个月的食和住。第8版于1986年出版。
从暴风骤雨的10年到雨停风止的又10年,我们这些专家可以毫无愧疚地告慰先贤,他们忠实地遵守校训,做到正谊、明道、谋公利,以著书的方式来惠及数以百万计的医生,让他们能更好地为千万病人服务。在大革命的10年,每个人都置个人的遭遇于度外,杰出地完成第4、5、6版的大规模修订。而风止后的10年,未向领导要过1分钱,自力更生,自强不息,完成两次更大规模的再版。为了传承上医的传世巨著,在这些可敬的老师们肩上,承载着过于沉重的负担,我们后人会永远敬重他们。
在正视现实中奉献
第14版《实用内科学》的作者多达331位,来自11所医院、学院及研究所,全是副高级职称上的专家,他们生活和工作在大社会之中,现实生活对作者的影响乃无处不在。
那么我们必需正视的现实是什么呢?以上海为例,上海的各家医院和全国一样,都在“以药养医”,笔者十分赞同校友戴克戎院士的观点,“以药养医”是我们医务界长期吞食的苦果。现代医学中,几乎每个专科都身怀绝技,或掌握科技含量极高的技术用于诊断或治疗,例如我们的内、外科医生都有办法进入心脏,用高科技手段来換“零件”,或应用新材料来疏通血管,挽救生命;神经外科医生在导航技术的引导下,可顺利而精准地切除病灶。其他专科的技术就不一一例举了。但这些技术养不活医院,一定得靠卖药,而药的利润就那么一点,满足不了需求,于是最先由外科医生开头,在周末的休息时间走出岗位,帮助下一级医院开展手术,挣取“合法”收入。随后,内科系统的医生跟上,依条件之异而行不同之道,有的是飞至数千里之外去主持一场商业性学术活动,拿些主持费,有的则风尘扑扑跨越数省去讲课或解读指南,挣讲课费,剩下的人只能去听课,领点车马费以补帖家用,还有不少专科医生则周末受聘于民营医院。殊不知,以上这些也属于苦果,因为周末是让医生好好休息,以饱满的精神去迎接下周的新挑战,并学习日新月异的医学新技术的。哈佛的训诫就有一条,劝人在业余时间要“像绅士一样玩”。但我们不得不带着积累了一周的疲累,再上征途,饱受繁忙。可是,太忙意味着什么?中国古人造字就告诉我们,忙就是“心亡”。因众所周知的因素,人们顾不了那么多,继续吞苦果。这种现状无疑会直接影响《实用内科学》的撰写。尽管如此,自1993年第9版《实用内科学》起,仍每隔4年进行大规模修订再版。1997年、 2001年、2005年、2009年 和 2013年分别再版6次,此乃开创了《实用内科学》的新篇章。我们能每4年用世界新进展来充实这本书,《Cecil 内科学》也是每4年一版,都早我们1年,也供我们借鉴。20多年如1日,除第14版获得重大支持之外,其他5个版次的修订,连自己也记不清共战胜了多少困难,又是如何渡过的。我们需要战胜的困难, 就是上述的实实在在的现实。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笔者想,我们的笔墨应更多地介绍我们的先贤,就如前一部分一样。
从前段的介绍可见,一些先贤,都是终生以上医的精神为行为准则,但今天的现实告诉我们,我们也许可以在一段时间内用上医精神来激励所有作者,但却难以要求所有作者都能自觉地以校训鞭策自己的一生。
2014年12月13日,国际临床科室管理年会在北京召开,会上协和医大出版社社长袁钟教授的一番话,笔者也十分赞同。
笔者因工作关系曾6次赴新疆,当地的医生多次告诉我,在维吾尔族中是没有“医闹”的。对此,我长期不得其解,但袁教授的讲话让我顿悟,原来维族人认为,人死之后,不是每个人都能上天堂,一般都需要经过讨论和批准才行,但医生和教师例外,可以直升天堂。这是人们的一种愿望,表示对医生的尊重。
国门已开启,人们早己感悟到,世人的观念和维族人相似,但有一点必需澄清,在福布斯富豪排行榜中,向来没有人因做医生而入围的,医学不是创造富豪的职业。但因人世间最为宝贵的是生命,而医生又是生命的守护神,尽管医生不能成为富豪,但从事这个职业者从来不差钱,有尊严。
但是这种尊严在近20至30 年中不断地受到冲击,文前所说的苦果,除了卖药之外,并非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尝其他品种的苦果,并从中获益的。于是他们就把双眼紧盯着患者的钱袋,按钟教授的说法,这样做,患者会恨死你的!
双眼紧盯钱袋的后果是,一桩桩令医务界难堪的事件被曝光,医患矛盾的形成有它的社会背景和人文条件,而上述“恨死你”的情结无疑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
作为《实用内科学》 组织者之一,我十分关心社会环境和医疗环境,因为这些都会影响这部巨著质量的高低,乃至于成败 。如何改变这个环境? 百姓的意见只能治标,如一位归产科院士要求科里医生每周读一本医学以外的书(应是人文方面),笔者十分赞同,只怕难做到。尽管如此,笔者还是坚信,《实用内科学》会和正谊明道一同永存!20多年来,《实用内科学》在新的困难中开启了新篇章,又向前推进了6版,这就是我坚信的原由,而这种成功又源于还有一批人,一批忠实于上医精神的人在支撑,在守护,不断地完善我们母校的传世巨著。再者,我相信中华民族有足够的智慧解决治本的问题。
(作者系华山医院感染科著名教授,第15版《实用内科学》常务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