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走了。”12月4日下午,刚刚结束与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张怡微的访谈,打开手机,新闻刷屏。惊叹之外,是恍惚与唏嘘。
互相道别时,张怡微依旧是平静、温柔的,还要赶去进行毕业作品的盲审工作。没过一会儿,我们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了她发布的文字,只一句话,却难掩内心的汹涌——“可是窗外的世界比窗子里美丽”。“但愿我生时有如火花,死时有如雪花”,配图出自她曾出版的随笔评论集《新腔》,第一篇讲的就是琼瑶的首部长篇小说《窗外》。
告别琼瑶,告别一个时代。琼瑶遗体火化与花葬仪式将于12月11日举行。她一生作品超70部,深深影响好几代人,对于这个如今致力于创意写作教学工作的青年作家而言,意义更非同寻常。张怡微的名字,就源于琼瑶笔下——她的“琼瑶迷”母亲想用《心有千千结》中女护士江雨薇的名字给她取名,但怕过于明显,便把“薇”改为“微”。
2017年,琼瑶因丈夫平鑫涛患阿尔兹海默症住院治疗并插鼻胃管一事,与平家继子女有了纠纷。这场风波,让曾在台湾攻读文学博士的张怡微围绕“机器与世情”这一议题展开创作,《蕉鹿记》《樱桃青衣》等小说都涉及到“拔管”与命运的关系。
循着这一脉络,张怡微对“疾病”的思考与实践仍在继续,如今正与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附属华山医院的老师们开展医学、社科与人文的跨学科合作,探讨厌食症、自闭症、阿尔兹海默症等疾病在文学中如何书写。
“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向,给我们创意写作学科打开了一个新的视野。我们不是只做作家、编辑、文学评论家,还有可能能够帮助社会上更多痛苦的人。”她期待地说。
从2005年入学复旦哲学系算起,张怡微与复旦结缘已近20年。四年本科生涯中,她有自由的空间探索、成长、写作。在老师汪行福的鼓励下,本科毕业后,她考入复旦中文系继续深造,研究的是当时还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博士阶段,她又换了研究方向,专攻《西游记》,后出版《情关西游》《明末清初<西游记>续书研究》等作品。
2017年,恰逢复旦中文系组建创意与写作专业,需要有写作经验的青年人才,在台湾攻读完博士学位的她回到复旦,开设的《散文写作实践》《小说写作实践》《现代台港文学史》《<西游记>导读》等课程,深受学生喜爱。
学生们在《<西游记>导读》课程中汇报表演
“读书那会儿,从来没有想过当老师。这是真的。”她笑着坦白。
人生充满巧合,却也暗含必然。从17岁获得新概念文学一等奖开始,张怡微至今已出版20多本书籍,保持着几乎一年一本的节奏。这得益于她的高度自律。身为“J人”,张怡微努力在作家、教师、学者三重身份中求取平衡,每天早上五六点起床,抓住九点前这段“微信不响、人也比较精神”的时间写作。
对她而言,这并非负累,而是一种“快乐又黑暗”的享受。“生活如此忙碌,我们还是要留一点时间来创作。在创作中,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是有希望改变的。”
时代以惊人的速度行进,抛出一个个问题,等待文学的解答。与张怡微对谈的两个多小时,我们也得以在忙碌的间隙,感受那些能为人带来慰藉的“日常之外的强光、眩晕和震颤”。
从文学视角出发,探讨人的生命、生涯与生死
Q1您最近在做跨学科的医学人文叙事,可否跟我们介绍一下?
张:今年和明年,我会做一个关于进食障碍和创意写作的工作坊。韩江今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对于女性创作者来讲是件挺振奋的事。她是个70后作家,也是东亚女性作家,进食障碍在她的小说中非常早就得以呈现。1996年,韩江在《植物妻子》小说集里的《白花飘》中就写到厌食症,包括后来写的《素食者》,也是关于女性饮食和她们所受困的社会处境。
刚教书那会,我很年轻。那时,我有两个学生写到过厌食症。一开始我没有很在意,也不知怎么辅导他们,我就让她们不断地回忆治疗过程。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就是家长不理解这个病。按照传统观念,我们总觉得厌食症是减肥过度后得的一个病,特别像是自己“没事找事”。学生也不知道是怎么得的,她的父母在她痊愈之后也不提这个事情。我就很希望她们能写清楚这个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疾病书写的跨学科观察”创意写作叙事治疗工作坊、医学与社会科学青年沙龙
现在,我们的观念有了改变,知道厌食症原来不是去看消化科,而是看精神科。如果是心理层面的疾病,如果我们不了解它,我们就会排斥、恐惧、不愿提及,那就永远没有办法使得新的病人得到更好的社会援助,这些常识是我们在创意写作学科中建立的。
Q2在叙事医学中,创意写作学科可以发挥怎样的价值?
张:叙事医学让我们超越医学教科书来理解、体会他人的痛苦。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许多启发,发现创意写作能做的事情,尤其是跨学科上的事情是非常多的。
通过复旦社政学院潘天舒老师介绍,我们认识了一个病人,她今年在宛平南路600号做了一个策展,就是关于厌食和暴食的。哲学系尹洁老师是做应用伦理学的,她也来我们课上一起讨论阿尔茨海默症的患病和照护。我们也讨论过自闭症,写过一些关于自闭症的科幻小说。
总的来说,我们这个工作就是做心理工作的,关注“人”,还有“人与人”。记得我们开讲座的时候,有同济的学生来听。他说,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有那么多人坐在一起讨论“人”了,统计学专业说“人口”,医学专业说的是“人体”,看到我们专业在讨论“人”的时候,再次意识到“人”很重要。
我最近听了两个医学的工作坊,他们都在讨论上海姑娘沙白(注:罹患红斑狼疮20多年,今年赴瑞士实施安乐死),很多理工医的老师也很关注生命、生涯、生死,这是所有人的大问题。希望创意写作能够作为一种人文教育,成为社会知识系统的一部分,为看待各种复杂的问题提供一个视角,而不是仅仅培养一两个成功的作家。
机器可能会写得比很多人好,但它解决不了人的苦恼
Q1几乎所有学科都在被人工智能、大数据改造,文学是如何应对的?
张:我们今年上课时,提到了《纽约客》发表了特德·姜的《人工智能与艺术之间的关系》。他说,所有艺术创作其实都包含了万千次决策,一个画家每一笔颜色画在哪、怎么构图,每一步背后都有几万次决策。如果一篇小作品需要这么大算量,是不是艺术家自然而然来做比较合理和有效率一点?
更重要的是,我们其实更享受创造的过程。当年柯洁和阿法狗下棋输了,柯洁哭了,这对我冲击很大。这事发生后,讨论热度过了,公园里那些下棋的人依然在下棋,没有什么能替代他们的快乐。
人活着的目标不是为了战胜机器,我们怎样度过每一分钟,是更应该思考的一个话题。幸福的问题,人工智能恐怕是解决不了的,还是要人自己来琢磨,自己来优化。
Q2对于一些AI创作的文学作品,您读后感觉如何?
张:现在AI创作的文学作品肯定不会太理想。有一些儿童故事写得还可以,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好像特别期待AI写出一个什么东西来超越我们。
中国民间文化特别喜欢“赌赛”,就像《西游记》里,即使如来佛祖,他都能和一只猴子打赌。但是人工智能写作超过我们,那又怎么样,它耗费的能源可能不值得做这样的事。
核心课程拓展系列讲座《西游大观》
不过,AI在填表上确实有杰出的成就(笑)。它能给我明年提出七个创作方向,每个方向我都觉得是有点可能性的,但我真的会去按照这些方向走吗?不一定。我还是更看重写作对人的疗愈,这是我的基本观点。我也知道机器有可能会写得比很多人都好,但它解决不了人的苦恼。
Q3您和中文系的其他老师们,有没有和人工智能的合作与碰撞?
张:我们年轻的老师都很敢想敢为,在很多领域都有一些新理念、新开拓。以前我们不太敢往工科、理科、医学“跨界”,但现在我们敢做这些合作了。
大数据学院的教授曾来找过我们,他们试图做一个模型来帮作文打分。他们一定要我讲什么是好故事,好故事的标准是什么,什么是复杂人物,什么叫饱满的感情,要列出很多条依据。
文科和理科的思维方式不一样,我说我们没有办法这么快给你们这么多好的、具体的标准,总有一些“好”是溢出的,是没有办法评价的。我还是相信文学的复杂性、多样化,不喜欢贴标签。而工科、理科、医学也有它们的坚持,但是彼此间有碰撞总是好过没有碰撞。
写作没有专业和年龄限制,如果喜欢就多写一点
Q1复旦是全国第一家设立创意与写作专业的高校,十五年后,这个专业已不稀奇。我们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
张:创意写作学科是一个舶来学科,在英美有100多年的教学经验,它第一次落地中国,是2009年复旦大学开设创意与写作专业硕士点。王安忆、陈思和老师等前辈,当年做了许多前沿和先锋的开拓性工作。
王安忆、张怡微与学生合影
首先,我们认为写作不是只有中文系的人能干。我们非常重视素人,基本上招的也都是素人,而不是直接招一个已经小有名气的作家。我们看重应届生,希望给热爱文学的普通人机会。去年,我们考研录取的第一名,是上海交通大学自动化专业毕业的本科生,他入学时没有什么创作成绩,但他依然能以第一名考进来。
其次,王安忆老师在设置这个专业时,不是以“培养作家”为唯一的育才目的,她希望来我们这里的年轻人能够有一段比较珍贵的人文教育艺术体验,毕业后能够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我们会组织大家看戏剧演出,找各行各业的名家开办论坛。请来的不仅有作家,还有可能是电影从业者、医生、戏曲编剧等其他类型的艺术家。王安忆老师还请过围棋手江铸久、舞蹈家舒巧、画家贺友直等等。
张怡微与王安忆
Q2创意写作专业的毕业生中,有多少人还会坚持写作?
张:目前我们培养了230多位毕业生,大概有1/3还在写作,其他2/3去了“花花世界”,有的成了编剧,有的成为老师,有的去各大国企央企的,从事游戏行业的也挺多,什么都有。
世界千变万化,有的人遇到了好的机遇,真就成功了。我很为他们高兴,这是我当老师最快乐的时候。这如果放在小说里,就叫做“传奇”,很跌宕,是好故事。我自己的生活挺枯燥,所以特别希望学生们能够有不一样的体验。
Q3您如何看待这个专业的前景?
张:我是比较看好创意写作在中文学科之外的发展前景的。我们的硕士点刚设立时,社会上还有很多争议:作家为什么要进高校?作家是高校培养的吗?15年后,这种争议已经没有了。这背后是国民素养的整体提升,因为同学们都受过良好教育,有非常开阔的视野。
如今,不管是文科还是社科,再用很古老的方式来教大家如何教条式写作以满足发表,其实是很令人担忧的,因为我们的发表载体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来,我们以为小说才能变成电影,现在不同了,新媒介、互联网兴盛,文学作品可以改编为游戏,游戏能变成舞台剧,散文能影视化……不同领域间已完全打破界限了,学生们有更多机会探索感兴趣的领域。我想这才是创意写作专业应该去寻找的部分,也是我们这个学科不至于因自我重复而凋零的前景所在。
“从游戏世界到程序修辞:游戏中的交互叙事“讲座,张怡微主持
Q4对抱有文学创作热情的普通人,您有什么建议?
张:如果喜欢就多写一点,如果觉得有困难就去做别的。哪一天突然觉得我又想写了,那就回来写。如果其他行业对年龄的限制是不可逆的,至少写作没有这些枷锁。JK·罗琳、张翎、爱丽丝·门罗,都是40岁后开始写作,中年以后获得盛名。
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好作家,其实都有非常丰富的职业经验,比如说松本清张,还有美国的很多编剧,可能白天还在开出租车、端盘子,晚上他(她)就是编剧/演员/导演。这个现象,我想以后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