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观新闻:这位语言学大师几十年不愿重印代表作,“重印后记”竟写了两万多字最新研究

作者:黄海华摄影: 视频: 来源:上观新闻 2022年11月29日发布时间:2022-11-29

如此鲜明地向传统语法观念挑战,他是第一人。

“他真的很勇敢!”有一幕场景,尽管已过去了30余年,但对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申小龙来说,至今历历在目,不经意就会想起。那是1980年的校庆学术报告会,78岁的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世禄被搀扶着上了台。他语出惊人,直言近一个世纪以来的汉语语法研究走了一条畸形发展道路。“这无异于一声惊雷,一位垂垂老者竟迸发出如此年轻的学术生命力,让人惊叹。”当时读大三的申小龙就暗下决心,要考张世禄的研究生。

张世禄和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王力,被称为中国语言学的“南北双璧”。

这个月,正值张世禄诞辰120周年,让我们走近大师。

最引人入胜的探索

2020年,张世禄的《汉语史讲义》出版,这是继王力先生的《汉语史稿》后,我国语言史研究的标志性创获。作为关门弟子,申小龙从张世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100多万字的汉语史教材油印稿中,整理出了70万字的《汉语史讲义》。该书将语言作为一个关系系统,呈现给读者的,不是一个个孤立的汉语要素的演变史,而是汉语不同历史发展阶段的要素关系网络。尤其可贵的是,张世禄把语言史看作社会史的一部分,立体展示了中国三千年宏大历史背景中奔涌不息的语言长河。

1932年复旦大学校长李登辉聘请张世禄先生任中文系教员

音韵学素有“绝学”之称。张世禄另辟蹊径,用西方语音学原理研究音韵学。《中国音韵学史》是张世禄的代表作,是中国第一部系统论述汉语音韵学源流的通史,也是第一部用现代语言学理论来阐释传统音韵学研究历史的专著。王力先生曾谦虚地说,他是读了张先生的一些著作后,受到启发,才开始研究音韵学的。

1934年张世禄先生赴日本讲学,摄于上海航运码头

“他是引进西方现代语言学的先驱之一,但却反对全盘西化,十分重视汉语的民族特点。”与张世禄相处时间最长的学生、88岁的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修说。张世禄认为,语音在语言学中物质性最强,各民族的语音规律往往有相同之处,宜多采用西方先进技术和方法。至于语法,民族标志的作用特别显著,所以研究汉语语法时不应生搬西洋的语法学。

“在当代中国语言学者中,如此鲜明地向传统语法观念挑战,张世禄先生是第一人。”申小龙说,这是张世禄晚年学术研究中“最引人入胜的探索”,令人敬佩。比如,主谓结构一直被认为是汉语语法的核心,但张世禄对此批评得很厉害。他认为主谓结构成为句子,来自西方逻辑,但这样的逻辑源自希腊语的结构,并不符合汉语句子的事实。

“听古代汉语课,是一种艺术享受”

“张先生上课,讲到项羽‘喑呜叱咤,千人皆废’时,圆瞪双眼,紧握拳头,语调铿锵,听得我们不觉也挺直了身子。他还说,要是演《巨鹿之战》,锣鼓都得要敲破的。”张世禄的学生、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宋遂良回忆。还有一回讲解《触龙说赵太后》中“徐趋”一词,张世禄放低了身子,双脚快步移动,做出了滑稽的老态龙钟姿势。“张先生的教学方法和风格,无形中成为我模仿、追求的典范。他在潜移默化中给学生的熏陶、感染,本身就是一部没有形诸文字的教科书。”

严修回忆,上张世禄的课,“嫌时间过得太快,怕下课钟声响起。” 1957年9月,他初进复旦,在第一教学楼1237教室听张世禄讲授古代汉语。这是个可容纳200余人的大教室,每逢张世禄上课,总是座无虚席。“语言学历来被认为是枯燥的、冷僻的、烦琐的、艰涩的,令人生畏。张先生能把这门课讲得如此精彩,更是难能可贵。”

1986年10月上海学术界举行张世禄从事语言教学与研究65周年庆祝大会。左起倪海曙、罗竹风,张世禄、夏征农、林克、庄锡昌

日本著名社会活动家中田庆雄,年轻时曾在复旦中文系学习过,他曾回忆,听张世禄的古代汉语课,如听诗歌一样,是一种艺术享受。据学生们回忆,在张世禄的课堂上总能听到阵阵笑声,哪怕是音韵学这样的“绝学”,他也能讲得深入浅出。他的板书非常有条理,“每章每节之间总有关联、照应,好像章回小说一样,‘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直到申小龙1988年博士毕业,时年86岁的张世禄才真正放下教鞭。

反对重复别人的话,也反对重复自己的话

“每次上课,先生的第一句话都是,有什么问题吗?”张世禄的学生、青岛大学中文系教授李行杰回忆,为了提出问题,不仅听课要时时留神,课后读先生开列的参考书目,也总要多问几个为什么,“那时的情形,真可以用‘挖空心思’来形容。”

张世禄笃信“尽信书不如无书”,经常告诫学生,要独立思考,不要轻信别人的结论,老师讲的也不一定是真理。

1982年夏,张世禄(中)和妻子张瑞云以及学生李行杰在青岛

“没有自己的话,老是重复别人的话,或者把别人的话拿来,改头换面再说一遍,对学术发展一点帮助都没有,只会浪费读者的时间。”张世禄反对重复别人的话,也反对重复自己的话。《中国音韵学史》出版于20世纪30年代,此后几十年都没有重印。后来几经磋商,他总算同意写一篇重印后记,附在书后重印。谁都没想到,这篇“重印后记”他竟然写了两万多字,对30年代以来的上古音、中古音、近代音研究都作了精要的叙述,对诸家异同给予了评论。尤为可贵的是,还介绍了几十年来大陆以外学者的研究成果,给人以视野开阔之感。1984年6月,附了“重印后记”的《中国音韵学史》终于由上海书店影印出版。而“重印后记”以其令人折服的学术水平,获得上海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这样反复修改而成的文章,他却不肯署名

张世禄对年轻人倍加爱护。20世纪60年代,除了教学和研究工作,张世禄还担任《辞海》语词分册的分科主编,每周有几天要挤公交车到浦江饭店上班。李行杰看到张世禄如此繁忙,几次提出要帮他查阅资料和抄写,但他坚决不同意,还对李行杰说:“我自己的事,自己做,能做多少做多少。你的任务是学习,书读好了,就完成了任务,不能占用你的时间。”

“不少年轻人慕名向先生求教,他总是热情地给予回信。”上海大学研究生部调研员余志鸿回忆,有一次,四川一位教师买不到张世禄撰著的《古代汉语》,来信求助,“张先生就把自己备课用的教材寄给了这位素不相识的教师,而自己就此失去了原本。

“他拎着一只敞口人造革袋经常出现在我们的住处,算来是当时难得到学生宿舍辅导的教授。” 张世禄的学生、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许道明,曾在《解放日报》发表回忆文章,“一张瓦爿样稍稍内凹的脸庞,颜面是青黑还是黄黑难以分辨,不太高耸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差不多随时都可以滑落下来的深度眼镜。”

1987年,申小龙(前排右一)的博士论文答辩会在张先生(前排中)寓所举行。后排左起严修、胡竹安、许威汉、郭在贻、何乐士,前排左一李祥年

由于患白内障,加上高度近视,晚年的张世禄看学生的文章,几乎要将脸贴在稿纸上。“有时实在累了,张先生就让我把文稿录音,他再反复地听,并提出他的看法。这样反复修改而成的文章,他却不肯署他的名字。”申小龙说。每当思念恩师之时,他会在一幅字前凝视良久。这是他成为“做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86岁的张世禄用颤抖的手,写下的《离骚》中的句子——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师者殷切之心,跃于纸上。

而今大师远去,印迹永在。

制图:实习编辑:孙一诺责任编辑:李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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