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奚念朱教授的采访约在了一个周六的午后,记者来到了位于平江路上的奚教授的家。经过狭小的楼道爬上五楼,叩开深绿色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浅红色的矮沙发,20寸左右的电视机正播着节目。在暗黄色的老式橱柜旁,放着一个辅助爬楼机,午后的阳光穿过阳台上学生们送的鲜花照射进屋内。年过九十的奚念朱教授身体硬朗,精神矍铄,谈吐利落,坐在自己配备的笔记本电脑前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这里离枫林校园不远,我前两年得闲的时候也经常会去学校走走。”坐定,奚念朱教授向我们回忆起了和上医的不解之缘。
奚念朱教授近照
动荡:颠沛流离中遇见上医
1927年,颜福庆等上医先贤在上海创办了上海医学院的前身——国立第四中山大学医学院。在距上海不到一百公里的浙江平湖,奚念朱出生了。从那时起,在上医和奚念朱之间,就有一条线将他们隐隐相连。
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淞沪抗战的硝烟一直向外蔓延。当时年仅十岁、正读小学五年级的奚念朱随父母和哥哥在江苏宜兴定居。奚念朱的父亲是当地的一名中学教师,从1937年的初冬开始带领一家四口随着宜兴的难民潮一路逆江西行,水陆兼程,历经三月到达芜湖、九江、汉口等地,后至长沙暂留,又于1939年1月到达重庆,投靠奚念朱的堂舅。彼时,奚念朱不过是十岁出头,父亲由“战区教师四川服务团”安排到位于江津县(现为江津区)的白沙中学任教,奚念朱就在当地继续念小学六年级,接下来又在当地第七中山中学念初中。
奚念朱就是在歌乐山与上医初次相遇。来到重庆不久,由于天气寒冷、水土不服,他患上了上颌窦炎和扁桃体炎。由于医药资源匮乏,奚念朱一直使用劣质消炎药,因此病情严重到必需做手术的程度。当时十五六岁的奚念朱便到了西迁至重庆歌乐山的上医附属医院耳鼻喉科,由主治医师吴学愚主刀。
进入上医附属医院的奚念朱得到了严格的治疗。他至今仍然对上医的医风医术记忆深刻:“那个时候手术基本上不用抗生素,没有好药,有也用不起。幸亏上海医学院医师水平高超,消毒很严格,手术很成功”。在医院治疗两周后,奚念朱便出院了。至今一直也没有复发,与之前保守治疗几个月的结果截然不同。这次就医体验不仅疗愈了奚念朱的病痛,更是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仰慕上医的种子。
1944年,奚念朱毕业于国立药学专科学校高级药剂科。战火纷飞的年代,奚念朱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经历过长期颠沛流离的生活,也目睹了日寇犯下的无数滔天罪行。加之抗战已经进入最艰苦的阶段,奚念朱目睹动荡的时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古训促使他投身于救国事业。“在那个时代,作为年轻人,你站在后方,总觉得肩上的责任”。中国远征军英勇事迹的激励和“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激励了许多一腔热血的年轻人投笔从戎。因此,在1944年药专毕业之后,奚念朱毅然以第一志愿药学系报考了正在重庆招生的军医大学(即后来的国防医学院)继续自己学习药学的道路。他在这两所学校进行了七年的药学专业学习。
学生时代的奚念朱教授
成长 :在上医创造学术天地
1947年,军医大学迁至上海江湾五角场地区,奚念朱在此毕业后先在江苏昆山县人民医院工作了一年。
当时药师的工作一般是配药,奚念朱在做好基础工作的同时也深深觉得,“这个里面有很多学问要学,例如药物使用与临床治疗效果的关系,药物库存条件和质量的关系等。“如果有机会让我再学点什么东西,我还是很想学的。”功夫不负有心人,怀抱着求学理想的奚念朱最终通过招考,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被浙江省卫生厅录取(卫医字第13364号文件,1950年10月26日),并于1950年11月分配到浙江医学院药学系担任助教。
1955年,随着全国院系大调整的余波,奚念朱主动要求调至向往已久的上海第一医学院药学系担任助教,次年升为讲师。那一年,奚念朱“重新以另一个身份看见了上医”。这一次调任最终奠定了奚念朱一生的基调。从1955年到1997年退休,奚念朱在上医一共工作了42年,他的职务也从小小的助教、讲师逐渐变为药学系系主任、药学院院长,一生中半辈子的时间都献给了上医。面对自己的成功,奚念朱感慨地说:“我会铭记上医党组织对我的培养,同志对我工作的支持,国内同行对我的认可”。武汉同济医科大学和广州药科大学在90年代先后聘请奚念朱为客座教授。1996年还与多位科学院工程院院士以及上医姚泰校长等医药界泰斗一起受聘为中国药科大学211工程预审专家组成员。
奚念朱受聘为中国药科大学211工程预审专家组成员
学习的渴望如同不灭的火苗,在奚念朱心里逐渐形成燎原之势。在担任药剂学讲师的五六年间,奚念朱回忆起医院工作中的药剂学问题,试图结合教学中的理论指导加以研究解决。他感到科研的使命在向自己召唤,开始尝试将他在药剂学工作中遇到的问题转化为科研成果,他首先将目光放在药剂的稳定性问题上。
“那时,做科研并没有很多经费支持。”奚念朱说,“但上医重视科研的氛围深深影响着我。”奚念朱就先从写文献综述开始。“这也是一个学习过程,而且是个很有必要的过程。当然如果光停留在学习文献论文,对学科也发展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奚念朱认为“对制剂的稳定性应该要研究和建立预测的方法,知道这样做之后制剂能存放多久,以及怎样改进使得它更加稳定一些。药物不稳定的本质我们没办法改变,但是不稳定的过程我们可以想办法延长。”
当时药厂只用留样观察这种经验方法获取制剂稳定性的数据,缺乏以短期试验预测长期稳定性的动力学研究方法。
奚念朱是要建立一个以化学动力学为指导原理的实验室短时研究,对长期稳定性作出预测,犹如天气预报那样。这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就需要药品和仪器设备。而在当时,即使是最基础的恒温设备也需要自己动手创造,土法搭制恒温水浴,玻璃管里塞进一根电热丝,连接导电表(兼作精密温度计),玻管中再倒入液状石蜡,最后通电加温搅拌。就这样,简陋的温度差不超过0.2 °C的土恒温水浴装置就此成功了,几乎不花钱。奚念朱后来稳定性研究的基础数据都由此产生,多篇药学学报论文也依靠这个装置完成。另外,他还设计了几个稳定性预测的学生实验,不仅在本校使用,还推广到了其它院校,受到普遍好评。
钻研:时刻创新,找对方向
1959年,奚念朱在《上海医学院学报》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发表了他第一篇关于稳定性研究的论文。此后的多年里,奚念朱又发表了多篇有关药物动力学,生物药剂学,临床药学方面的论文,发文期刊也逐渐从《上海医学院学报》到《药学学报》和《药理学报》等。
“要动脑筋,要找事做”,这是奚念朱在科研道路上最大的心得。“特别是高校教师,你要是光教书,你就只是个教书匠。教书应该深入下去,应该要对自己的学科有所贡献。”奚念朱的兴趣和热情是他持之以恒钻研多年的发动机。奚念朱是国内利用化学动力学原理进行药剂学稳定性研究的开创者,当时(60年代初期)就有中国药科大学的尹宗靖老师和其它单位同行前来专项学习进修半年至一年。
继稳定性研究后,奚念朱在1975年后又开始了药剂体内有效性的研究,即药物动力学和生物药剂学的研究。
药物的发展随着时代的要求不断变化,药剂不单要在体外保持稳定,更要在体内保证有效。于是当时的奚念朱和团队提出药剂学的两个重点:一是体外的稳定性,二是体内的有效性。药剂体内有效性,实际上就是药物动力学和生物药剂学的问题,也和临床药学有密切联系。在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全国各地同行学术交流探讨热烈,奚念朱受邀于各地药学会进行药物动力学的宣讲,得到了许多同行的称赞。药物动力学有一系列计算血药浓度的公式,公式推导需要一些高等数学作基础,奚念朱认真备课,深入浅出讲解,即便没有微分方程基础,也能理解公式所对应的血药浓度变化过程,并能使用公式进行实际计算。
那时,奚念朱率先在上医为研究生开设了药物动力学课程,除药学院研究生外,基础部、中山医院等也有研究生选读,现在心内科周达新教授就是当年药物动力学成绩出众的好学生,那时,临床资深医师也有前来随堂听课的。课程一开就是七八年,一年一年精心打磨的讲义同样得到了上级的认可,并鼓励他把讲义整理出版。于是,奚念朱将讲义加以整理,集合成书,于1990年通过上海医科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药物动力学》,1991年还获得了上医大优秀教材一等奖。“这个小奖也说明这样做是对的。”
奚念朱教授研究成果和著作得到了政府和社会的广泛认可和表彰,先后获得了七个奖项,包括以第一完成人获国家科委颁发的国家科技成果完成者证书066076一项,获上海市科技进步三等奖两项,卫生部优秀教材奖一项,卫生部科技进步奖一项。以第二完成人获上海市科技进步三等奖一项。在此后的《新药评审办法》中多次涉及药代动力学、生物利用度和涉及质量的稳定性试验等诸多研究项目,足见奚念朱倡导的“药剂体外稳定性及体内药物动力学和生物药剂学研究”不仅具有理论意义,还确实发挥了保障药剂安全有效的实际意义。新药评审办法的这些评审规定,证明了奚念朱研究思路和目标的正确和实用性。
奚念朱教授担任卫生部药品审评委员会委员
为师:严实为要 甘于奉献
“学术的东西,必须深入研究。当然有了结果以后,我们不能够保守,但也不能够吹捧,实事求是,该介绍还得介绍。”后来,在药物动力学课程的基础之上,上医药学院又开设过一个以临床药学为研究方向,以生物药剂学、高等药剂学、药物动力学和药理学等为主课的研究生班,毕业生不少在各大医院药剂科主持临床药学工作,很有起色。直到现在,中山、华山等附属医院的临床药学水平也居于全国前列。
在这些成就背后,奚念朱认为,是实事求是、精益求精的上医学风所支撑。另一方面,药学院的发展一定程度上也得益于上医在基础医学领域的深厚积淀。
上医学风的浸润之下,奚念朱在教书育人上也成为名副其实的“严师”,1995年1月被评为上海医科大学优秀导师(《上海医大》)。“实事求是,不能放纵,这个对学生是有帮助的”。奚念朱对待学生和自己的科研一样,严格要求,保证学生的论文和研究产出质量,并且鼓励学生要有破釜沉舟钻研学术的精神。“药学院对于学生的学习一直是很严格的,因为只有严格,才能督促学生养成好习惯。”
奚念朱教授被评为上海医科大学(现为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优秀导师(二排左三)
上医人的“顾大局”也让奚念朱印象深刻。“当年上医‘母鸡下蛋’,400多人溯江而上,迁建重庆医学院,真的是响应国家号召,心中装着大局。”奚念朱说,上医人的“西迁精神”不仅来源于以陈同生老院长等领导的决策班子,还在于教授们的无私奉献。“所以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西迁精神’是很值得学习,也很值得宣传的。”
今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奚念朱已经是一名有着40年党龄的老党员了。“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那个时候生活非常苦,我们都看得到。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人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国家富强,这和解放前比,真有天壤之别!所以说,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而如今,我们国家更是富起来、强起来了!”
对于这一辈的复旦上医人和药学院的师生,奚念朱也有自己的期望和寄语:“能够考取复旦很不容易,能够进入有上医传统的复旦药学院也很不容易,所以希望大家,“以三好学生标准要求自己,争取成为国家优秀人才,报效祖国,为母校争光。”
人物小传
奚念朱,药剂学家,药学教育家,是国务院最早批准的药剂学博士生四导师之一。1955年加入上海第一医学院药学系,1984年起任上海医科大学药学系系主任,1986年起任上海医科大学药学院首任院长。20世纪60年代初,他提出 “药剂学研究应当牢牢把住提高药剂的体外稳定性和体内有效性这个方向”,在国内首先开展制剂稳定性的化学动力学研究。70年代后期起,着重于生物药剂学和药物动力学等有关制剂体内有效性的研究”。这些研究推动了我国药剂学的发展,并在1985年的《新药审批办法》中得到充分体现。主编全国规划教材2部,研究生教科书1部,发表论文102篇。以第一完成人获省部级科技进步三等奖5项。2020年,由于奚念朱教授对我国药学事业发展的杰出贡献,他被授予“上海市药学会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