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半的儿子有一天看着家庭结构图忽然问:“妈妈,平时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我们生活在一起,暑假爷爷奶奶回东北姥姥和二姨来跟我玩。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姥爷呢?”
“你的姥爷在天堂,他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姥爷在天堂也能看得到我们,很爱我们,对吧?”
“对的。”
“我们也很爱姥爷。”
是的,生命可以在不同的空间,但爱可以穿越空间,无所不在。父亲辞世那年我还在读研究生。从上海匆匆回到河南家中,手捧父亲的骨灰,我第一次感受到骨灰应该是有灵魂的,那是父亲的灵魂。
严格意义上来讲,父亲很难算是一个优秀的父亲。因为姐姐和哥哥都领教过父亲的火爆脾气。甚至在父亲去世多年,我们兄弟姐妹坐在一起聊父亲的时候,姐姐哥哥们首先谈及的是少年、青年时代被父亲教训的场景。那种内心的惊惧与反抗,也许太深地被刻写在他们的记忆,以至于无法忘却。只有我,会谈及不少温暖的记忆,而这样的感觉让姐姐哥哥觉得陌生。其实,父亲跟孩子们的共处时光是非常有限的,因为他在青年时代,就背井离乡。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长大后,我时常想,父亲为什么会明显偏爱我一些呢?因为我出生到三岁左右的时光,父亲正好在家里。虽然我对这段完全没有记忆,但我想父亲对我疼爱应该与他陪伴了我人生非常重要的这三年是有关系的。爱,既有本能的部分,也有日常相处累积起来的亲密。也许是这三年的相伴,也让我也对父亲产生了更多来自于直觉的理解与支持。
我对父亲的亲近和理解大概始于我成人之后。我中师毕业之际,取得了保送河南大学读书的机会。那是1994 年的夏天,本来就高血压的父亲因为摔倒造成脑出血至病危,好在抢救及时,加上父亲生性乐观,身体得到了较好的恢复。医生说这样的康复概率其实只有不到10%。但因为医疗费用,本已清贫的家里因此越发到了一分钱都需要掰成两瓣儿来花的程度。所以,保送河南大学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件两难的事儿。因为我大部分同学都已经找好了就职的初中或小学,他们将很快领取到人生中的第一份工资。我如果选择就业,那么我也很快就可以帮助家庭缓解经济的困窘,但如果选择读书,哪怕我通过勤工助学来读完大学,也必将不能为家里做出任何正向的经济贡献。反复思考后,我给父亲写了一封四五页的信,分析了一下就业与上大学的利弊,请父亲帮我最终拿主意。父亲很快写了回信,核心意思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读书。再后来,我又考取复旦研究生,父亲也大力支持我继续求学。父亲的这些坚定支持,对于当时的农村来说,并不多见。因为太多的父母认为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已经读了不少书了,何必还要继续读书呢?更何况家里迫切需要有人挣钱。但父亲母亲在教育上,从来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父亲对每个孩子的求学都大力支持。听母亲说,父亲觉得我的那封信写得很有水平,多次向去看望他的工友们展示,很是自豪。
等我读本科、研究生的时候,父亲身体基本康复,回家休养了。我能回家的时间很有限,暑假也会勤工俭学赚取一些生活费。那时觉得钱是生活中非常紧要的东西,没意识到陪伴家人其实才是更重要的。我与父亲的交流主要通过写信。每次给父亲的信写得并不长,也就是讲讲校园生活与学习,多半是匆匆写就的。如若论可读性、文学性那肯定是远不及那些写给好友的信件的。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有一个阶段会认为父母不及朋友知心,对父母多多少少会有些敷衍。但表姐在我回家时告诉我:“姑父天天把你写给他的信揣在衣服兜里,给我念过很多次。”我眼眶湿润,万分愧疚。我对父亲的敷衍,却被父亲视为来自女儿最深情的爱。
我送给过父亲一条手编围巾。那是好友本来准备送给男朋友的,但因为是第一次编织,感觉编砸了,又舍不得丢掉,便给了我。我便送给了父亲。父亲经常戴着,虽然围巾与他的衣服并不那么搭配。他逢人就说这是女儿给他织的,很开心。
母亲说,父亲是一个很爱“显摆”的人。大概我是一个值得他“显摆”的孩子。包括我大学时代入党,他也觉得非常骄傲,以至于那年回家,村里居然有不少人知道我在大学入了党,这自然是父亲的功劳。但是我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对父亲理解得太少也太晚,我理应让他有更多的机会去“显摆”呀!
父亲不过是千千万万个父亲中的一个。他并不完美,甚至有很多缺点,他的火爆脾气还给孩子们留下了永久的心理阴影。但是他爱我们。不管这种相伴是长是短,是惊是喜,是生前还是去后。爱,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