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涌豪:在社会上游走,难以成就一流学问

来源:《解放日报》2019年4月23日发布时间:2019-05-06

做学问需要避免什么、注意什么,这里讲三个关系。

第一个关系,分业与综合。

所谓的分业,是王国维先生在《教育小言》里说到的。他认为,今天是一个分业的时代。以前,我们有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们的知识是包罗万象的;随着学问的进展,大家分得越来越细了,搞古典学的不懂时学,搞文学的不知道史学、哲学。但近现代以来,不少大师其实都是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式的。

王国维的上述判断,对分业其实没有任何贬义。他自己显然也是关注广泛、善于综合的大家。在1901年到1907年那个阶段,即所谓“独学时代”,他把整个身心都放在读书与研究上,而且不仅仅限于文学,还有古文字学、史学和考古等。

今天大家研究他的《人间词话》,都觉得这是一部杰出的词学理论批评著作,却很少有人讲到其中对德国哲学和美学的借鉴综合。事实上,在分业的时代,学人尤其要有综合的视野。

说起来,分业的观点是王国维提出的,但分业的时代早就开始了。《庄子》称“道术将为天下裂”,即意识到本来为学、论学是混沌的,后来却日渐走向精细。这种精细化产生的是诸子百家之学。诸子百家之学不能用现在所说的法学、伦理学或文学等来分判,这些学问本身就是综合式的。

由此,我们要处理好这样一对关系。一方面,要做一个专门家,在分业的时代把自己的专业做好;另一方面,始终要有一个综合的视野,因为我们研究的对象不再单纯、不再有严格的逻辑边界,而是与周围相关的问题联系在一起,研究中国当下的问题更是如此。

有一位历史学家叫杨人楩,早年写过一本《高中外国史》,可以说是他的成名作。当时有人不理解,为什么书名不叫《高中世界史》,这样的题目似乎更贴合他作为世界史专家的身份,也更有气势,立意更高。但他表示,之所以突出“外国史”而不是“世界史”,是因为在撰写此书时心里总有中国史在。他希望别人在理解世界史时,心里始终要有祖国。所以,他写《高中外国史》,是将世界和中国比量着来看的。

其实,研究任何问题都要这样。研究东方问题的时候,应该有一个西方的视角;研究西方的时候,反过来也要有东方的思考。一个学者如果针对一个问题做得很专很深,却没有更广大的视野,那要达到高境界是十分困难的。甚至,他会走到另外一个极端去。我们特别需要避免这种极端。

第二个关系,问道与问学。

今天,我们都走在问学的路上。学无止境,即使到60岁时,我们仍会有许多不懂的东西。当我们把知识边际扩大的时候,外延面的未知也就更多,纷纭交杂的问题向我们涌来,让我们总觉得追不上。所以,问学是一个终生的过程。这个世界的问题是处理不完的,但当你想处理或必须处理时,你就需要有一个更高的命令作支柱。这个支柱就是问道。

诸子百家中的《晏子春秋》里面有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我把它贴在儿子的书桌上,作为他的座右铭:“问道者更正,闻道者更容。”原意是说:去问道的人会更正自己的选择,边上听说的人会改变他的神情。它还有更值得重视的衍生义,那就是追求道理的人会更加正大,懂得道理的人会更能包容。

由于《晏子春秋》没有明确是在哪个意义上用“正”与“容”,我们自然可以有如上的解说,并认为第二种解释相对第一种更有趣,也更有深意。

一个人问学的目的是什么?弄清楚每一个问题,是学人的职责所在,也是我们兴趣所在。那么,弄清楚这些问题是为了什么?这一点上必须指出,中国的一切学问都要从它的起因上说起。中国人问学的目的从来是为了问道,不仅从起因到动力是如此,而且最终的目标也是为了问道。所以,我们千万不要做专注一隅而不及其余或者说不关心更广大问题的“书呆子”。

第三个关系,知道和知识。

这个世界,追求知识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知道分子,一种是知识分子。知道分子认为,自己对研究的东西都能通晓,甚至无所不知。对这样的人,我们并无太好的评价,因为他仅仅是知道而已。知识分子则不同,他对所知道的东西不止于通晓,而且会解构、会批判,会向这个对象投去自己的光束,使之产生新的东西。所以,千万不要以做一个知道分子为满足,而应以做好一个知识分子为追求。

知道分子经常在书斋求知,把知识弄得很精细。这自然是好的,许多时候还很有必要。但是,知识分子还将启蒙的担当视为自己的天职。今天,我们不乐见好在社会上游走的人,因为其中确实有些人的发言超出了自己所知的边界,而且受到利益集团的诱惑。他们对一切公共问题都胡乱发言,所以大众很不满意。

但是,知识分子能没有公共性吗?古今中外,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孔子、孟子,哪一个不热衷于对社会问题发言?风声雨声,国事家事,哪一件不入脑入心?

所以,一个读书人既要能安居书斋求知,又要不忘“启蒙”。书斋求知需要尽量克服受黑格尔批判过的“利害之心”的指使,一定要告诫自己尽量摆脱这些东西。“启蒙”就是必须时刻不忘自己对社会是有责任的。

知识分子当然不能自外于人,更不应傲慢,但他难道不是这个社会的精英吗?若他不是,总不见得网红流浪汉是。我当然不希望我出去的时候,许多人围着我,但如果都在追逐网红似的人物,我们这个社会的某些地方是不是生病了呢?

我以前常常给报纸写时评,对许多社会问题发言。这是在时间、精力允许情况下的“兼职”,虽没务专业,却绝对在务正业。在我看来,学到的知识一定要回馈社会、服务大众,要保证这个社会的价值观能得到导正。

总之,钻就要钻得非常深透,全身心沉下去;超越时,又要超越到更高更广大的境界。古今中外成一流学问的人,应该说都同时拥有这两端。希望随着学术条件和物质条件越来越好,我们也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

(作者为复旦大学教授。本文根据《探索与争鸣》第三届全国青年理论创新征文颁奖大会上的主旨演讲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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