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年代的下乡日记(续)

作者:汪一飞摄影: 视频: 来源:《校史通讯》第89期发布时间:2013-07-11

1957年11月22日

近阶段来飞速向前发展的形势,使我感到十月里写的小说所反映出的思想已经落后于时代了。照现在看,高中生参加农业生产那没有什么稀奇。现在全国的人民——特别是知识分子、干部,正处在一个伟大的变革的时代里。下乡去!下工厂去!已不再是只讲讲而是事实了。

在这样的客观形势下,来看看我的自认为较好的作品《去京前夜》,就知道《萌芽》编辑部给我的信中(退稿于昨天收到,还有一封短信,内容为文字流畅,但内容薄弱)所说的内容太单薄是确实的了。可见要紧紧地跟住时代客观形势,不然马上就落后。

今天小组讨论,新任的党支部书记李幼芬同志(党委会下放下来的)参加了我们组的讨论。我掌握得还好。最后的关于培养目标的讨论还没结束,刚开了个头。这个问题不比图书馆啦、伙食啦,而是有关我们前途的切身问题,所以将展开较深入的讨论。今天只稍稍接触了新闻工作者和作家是否矛盾这一问题。下次定于星期一。

明天星期六的政治学习就调到星期一,而明天一天是到社里劳动:割茭白和挑粪。全校有六个系参加。这一次比上次劳动强度强得多。我一定像上次一样起劲的干,真正的试一试我的体力考验我自己一下。

按语:小说《去京前夜》反映了上世纪50年代高中毕业生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去当第一代有文化的新农民的主题,有强烈的时代色彩和政治色彩,但因我缺乏概括生活的典型化手段,写出来的人物苍白无力,内容单薄平淡。当时的日记仅仅从思想落后于客观现实,跟不上形势发展来自我评判,是不够深刻的。创作第一篇小说就失败,也印证了我文学细胞的欠缺,不是搞文学创作的材料。

讨论新闻系培养目标,一开始就直奔主题:新闻工作者和作家是否矛盾?这当然是有的放矢,因为考进新闻系的青年人好多在做着作家梦呢。

 

1958年1月20日

停课了。学代大会进行中。

生活紧张得很,每天是听报告,开讨论会,除害,等等。连报纸也要看得快些,抓紧零碎时间看了。

校务委员会扩大会议和党委会扩大会议今天都开幕了,而原定星期三结束的学代大会将延至星期六闭幕。

这三个大会将要在我们复旦掀起一个革命新高潮,作为大跃进的起点。全国都在跃进,我们学校也要跃进,而我们个人也要跃进。在以后的几天中将要就个人如何跃进,如何鼓起革命干劲进行讨论,订规划,等等。

除八害(蝇、蚊、蟑螂、鼠、雀、臭虫、皮虫、书蛀虫)的捷报频频传出。我组也不落后。昨日一上午除代表参加挑土劳动外,其他六人出动抓皮虫。我们一行四人走得极远(近处被抓光了),一上午共抓了近千个,连前几天一起已超过二千个了,在除其它害方面也将很快行动起来。

清洁卫生运动也随之掀起。昨下午打扫寝室,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今天市检查组要来检查哩。

总之,一切都生气勃勃。当然大跃进不仅仅表现在捉捉皮虫上,主要是怎样把自己培养成又红又专的工人阶级知识分子。这要贯彻到以后的行动中去。这是重要的,也是困难的,但是必要的。

按语:1958年新年伊始,大跃进的号角开始吹响。先从具体小事做起,抓皮虫、搞卫生,大学生的积极性很高,当然大家目标很清楚,要跃进成为工人阶级知识分子,也知道这是一件重要又困难的事儿。

 

1958年3月15日

一个新的高潮又掀起来了,这是反浪费反保守运动的新高潮。党委提出口号:教学工作,一马当先;各项工作,全面跃进;比办法,比干劲;赶先进,学先进;抓紧点滴时间,向红专大跃进。星期六就专题提教学方面的意见。我参加逻辑组,这一组共提出五十多条意见。

按语:学校里自然应以教学为主,所以复旦党委提出口号的第一句是“教学工作,一马当先”,引导群众运动向正确的方向推进。学生们分专题鸣放,像我参加的逻辑组就提出50多条意见。不知逻辑教研组一共收到多少意见建议,他们整改得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1958年4月2日

教学整改深入了。昨天晚上学习了毛主席的《整顿党的作风》和《改造我们的学习》,还讨论了基础课和专业课怎样结合实际。同学们提出了许多新的建议,实习时间方面有年年实习派,接近工农派,延长实习时间派等。课程方面有同学认为俄文不要学(我是反对的),大部分人认为历史应专题讲座,也有人提出体育课不要上。

今天上午小班展开辩论,除课程和实习问题外,有同学又提出了四年制的问题。对四年制我还不能表示态度。我还要听听大家的意见,看看他们摆出些怎样的论点来,因为我还没有明确的见解。但在基础课问题上我也稍稍有些小意见,于是在班上也发表了一下。

按语:大会辩、小班辩,学制问题,开课问题,实习问题,教学方法问题,辩来辩去,浪费了学生多少时间?对这些问题,我们刚进大学的学生能有多少真知灼见呢。时间的浪费,是最大的浪费。空耗青春,无异于谋财害命。反浪费,反浪费,咋没想到要反反这一条呢!

 

1958年10月4日

凌晨二时许听到哨子声,知是生产突击任务,马上起来。果然队长来说要去摘花。原来天色不好,怕要下雨。刚穿好衣服去工作,没到田间就下起小雨来。我和另外几个社员冒雨摘花,昏黑中勉强看得见朵朵白花。摘到天亮,期间雨时断时续,时大时小,头上只有一只凉帽,裤脚管直湿至大腿,两臂也湿了不少。

上午本要积肥,但雨没断,于是没出工,只和队长聊天。

今下午开全体社员大会(宝丰社),在第四队开。社长作了报告,谈到了目前任务。在今后一阶段内的主要中心工作是积肥和深耕。任务是艰巨的,在15日前,我队要积二百多万担,每天每人要300担,共每天22800担。深耕要一尺,试验田要三尺,而且面积不小,有八十多亩。劳力要组织起来,15岁~45岁的搞积肥深耕,其余老小是摘花、拣花等零碎轻活。社长还谈到其他各方面的工作。他谈得很好,声音响亮,坚决有力,富于感染力、说服力,有些能力的。他看上去年纪还很轻,个子长长的,和善的脸色。

晚上开队里小组座谈会,讨论人民公社靠谁办?三个“万”(麦、稻<早、晚>)两个“千”(棉花、油菜)的指标能否实现?深耕、积肥的具体措施是否必要,适当?等问题。我参加一个小组,是六七个妇女加一个年青人。妇女们对指标都很有信心,认为可以实现,在措施方面也都说,队长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也很有信心,并且用种种具体事例来说明这些问题。

我听了也很有信心,深深觉得农民的政治觉悟很高,对党的领导的无保留信任、依靠。

我在讨论中也做些引导启发,好像一个小组长一样,这和第一次讨论情况大大不同,第一次我没发言,一则有些怕,一则情况了解得太少,今天我讲得蛮多,和她们也能谈得上,他们讲的,我也把它记下来,作为明天写大字报的材料。

这几天扫盲很紧张,社领导对此极为重视,已由每天二小时增至三、再到四小时,当然我的所有休息时间都被占去,但和社员们在一起时,心中倒轻松。就是和几个同学在一起,心中不轻松。对几个人实在看不惯,不过还是不关(管)为好,只当不看见就是了。人家怎么样,是人家的不好,不必为人家生气,自己好些就是了。

 

1958年10月14日

翻一下前面的日记,知道已有六天没记了。

这六天是极为紧张而疲劳的六天。自从十日起在生产上实行组织军事化以后,再加上社员大会和党团员、队长以上干部会议一开后,深耕土地的运动掀起来了。两天来我们劳动力受中队(社)统一调配至第四队深翻土地,要翻一尺半以上,起码要挖三锹,工具是落后的,人数并不多,且多是妇女,故任务异常艰巨。几天来,天天开夜工,每日只能睡六七个小时,有时更少。整天的繁重劳动使身体十分疲劳。加上伤风咳嗽未好,真可算是一个考验。为了万斤小麦,千斤油菜,再艰苦疲劳一点也是甘心的,高兴的。

这几天是劳动在田里,吃在田里,休息在田里,学文化在田里。在第四队,和老苏他们在一起。

农村里的任务都是必须按期完成的,领导上都是抓得很紧的,像上次扫盲,为了要达到十日前扫完文盲的指标,我们去把一家家睡了的喊起来,识完1500字才能睡觉。有四个读到天亮才好。我和徐就通宵熬,一夜未睡。可惜的是这天睡了整整一个上午,不合算哩。

在第四队深耕的任务是很紧张的,更倒霉的是今天下午下雨了,雨越下越大,人们都坚持着(在以前早跑掉了),坚持了好久,衣服都湿透了。人们骚动起来了,几个人要回去,但队长严兆生抓得很紧,社里没命令不准收工。起先还有效,后来几个人竟不顾队长的话,自个跑走了。队长放下工具去追也追不回来,于是就吹了哨子算收工。

 

1958年11月3日

懒得动笔。紧张劳动之余,实在疲劳万分,躺下休息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写日记。

秋收、秋耕、秋种的三秋关是难过的。二十八到三十一日,四天就住在田头,吃在田头,每天吃三顿饭,一顿粥,日夜苦战,确实厉害。但这仅仅是开始。麦子已全部种下去了,但占绝大部分面积的油菜还未种下去。两天来,我们男劳力作为一支突击力量调往第四队支援深耕,家中是妇女和老人支撑局面,割稻摘花等。我没参加割稻。

今天下午和晚上,领导让我们休息,我为算清上月的伙食账花了三四个钟头,结果是上月每人超额近一元钱,即吃掉12元钱。

下午到渡川去理了发,碰到朱老师,就扫盲问题他对我作了“指示”:要继续巩固提高。但现在生产如此紧张,群众如此疲劳,到哪里抽时间读书呢。决定今晚和队长商量一下,开个学员会,照领导意图贯彻下去,结果没开成。因为两个队长都因公外出,而群众也因割了一天一夜稻疲劳万分。

按语:大学生们在经受艰苦繁重劳动的考验,为了要改造自己成为工人阶级知识分子,咬牙坚持再坚持,表现绝大部分是好的。领导瞎指挥,片面理解深耕密植,翻地一尺半,工作量大增,老农们私下嘀咕,生土翻到上面来,能长好庄稼吗?麦苗这样稠密,以后一倒伏怎么办?队长硬下命令,“战士”们心情不痛快,疑虑重重,又疲劳不堪,为了实现“高指标产量”苦战不休。最典型的例子是:下雨了,生产队长没有收工决定权,不敢发收工命令。衣服湿透了,胆大的“战士”自行撤退,人们骚动起来,队长担着违反命令的风险才吹了哨子收了工。

 

1958年12月26日 

关于吃饭不要钱,老年人体会很深,从贫农下中农积极分子大会诉苦、对比以来,社员的干劲更大了。22日晚召开的社员大会上,讲过去苦日子的人更多。沈秀英连长在总结时伤心地哭了,她的身世就是极悲惨的,她的亲生妈妈因为养不活她,想掐死她,徐小妹可怜这个婴儿就把她收留了下来。徐小妹就是现在沈秀英的妈妈。她的亲生妈妈在第四排第一队,就是铃舍的外婆、钱秀珍的婆,叫张胜婻。徐小妹在第三排。这两个老妈妈都是生产积极分子。

在社员大会上,沈连长阶级同情的眼泪,动人心弦的谈话,勾起了多少人的血泪回忆,多少人的眼睛潮湿了,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来。我一手拿笔记夹,一手拿着钢笔,就坐在沈秀英的旁边,我的眼泪也不由得落了下来。

在以后的采访过程中,我又得到了很大的教育,也知道了更大的血泪事。

我访问了张胜婻,这位已有六十岁的精神充沛的老妈妈,在沈秀英总结的时候,心中是多么伤心,多么难过,要讲讲不出来。这位老妈妈生了11个孩子,但因为养不活弄掉了8个,有的丢了,有的送给了人家。她在谈到这些事情时,眼泪就簌簌掉了下来。我因为旁边人多,拼命忍住了没有掉泪珠。

她是在食堂里告诉我听的。同时很多人都争着告诉我过去的痛苦生活,过去的饭是多么难吃,是血泪饭,苦水饭。

一篇一篇的稿件在我脑海中逐步成熟,我要把这些血泪生活写下来,让那些年轻不懂得痛苦的小青年小姑娘知道过去的饭是酸的苦的,现在的饭是香的甜的。要珍惜现在的生活。

22日,163位人民海军开到我们沈家中队,支援农业生产,他们来还带着学习的任务。

他们的劳动干劲,他们的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爱社如家,待社员如亲人的态度,很快就得到了全体社员的声声赞扬。对照我们同学,远远及不上。

在昨天报纸的出版过程中,海军中队部孟指导员,主动的关心我们工作,并调了一位单同志帮助我们。我们的王指导员在他们影响下,态度也有了一定转变。

昨天的报纸以一版的地位报道了军民一家的各种动人事迹,有综合报道,有海军来信来访,有社员来稿。昨天弄了两版,一版还是以宣传吃饭不要钱,刊登各种不同类型的社员讲话为中心。昨晚弄到深夜一点半。

按语:关于吃饭不要钱,社员们半信半疑,但总是高兴的,并引起不少老人的痛苦回忆,他们含泪的讲述给我上了一堂忆苦思甜课。

转移到沈家中队办报,认识沈秀英连长这个传奇人物,恰逢宣传“吃饭不要钱”,沈的身世就是最典型的材料。当时我还没有接触新闻敏感这个词,但我对沈身世的兴趣,以及随后的追踪调查了解,说明我初步具备了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敏感性,并正在为培养自己的“新闻鼻”而努力。

 

1959年4月11日

新的学习生活就要开始了。现在的形势是,每一个大中学生都要争取读书、劳动、思想三丰收。分明,读书已放到首位来了。而对我们新闻系二年级的同学来说,今年十二月里就要到工厂或公社去办基层报纸,时间长达八个月。所以在校里念书的时间只有七八个月了。时间很短,不好好抓紧学一些理论知识将是一个很大的遗憾。现在还不知道要开几门课程,不管怎样,我自己主观上必须抓紧时间多看一些书,马列主义政治理论方面的,新闻理论和业务知识方面的,文艺理论和文学书籍。

为了一本下乡诗选已花了很多时间了,昨天印了一天,算是印好了,还只要印个封面,装订一下就行了。

按语:教育革命进入新阶段,出现新的转折点——把读书放到首位,口号变成“每一个大中学生都要争取读书、劳动、思想三丰收”。屈指一算,读书的时间不多了。人生苦短,大学才有几年,时间浪费不起啊!(作者系新闻系1957级校友)

编后记:本刊上期刊载的部分《大跃进年代的下乡日记》引起了许多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读者之共鸣,应他们要求,本刊再选登以上日记作为“续篇”。(作者系新闻系1957级校友)

制图:实习编辑: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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