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年前,在马克思逝世的时候,某些粗疏无头脑的学者和意识形态家们还倾向于认为,马克思主义已经被驳倒,并且已经在海格特公墓被永远地埋葬了。然而事情看来远不是如此。正像马克思在往后的历史进程中一次次“复活”一样,马克思主义在时至今日的世界中依然显示出深刻而恒久的重要性。即使是马克思主义的论敌、马克思主义的“职业批评家”,也无法否认马克思主义所具有的世界历史意义。当《资本论》第三卷出版的时候,桑巴特得出结论说:“我们对马克思的批判不是即将结束,而是刚刚开始。”时隔八十多年,美国著名经济学家海尔布隆纳在《马克思主义:赞成和反对》一著中写道:“马克思主义是现代世界中一个令人时刻感到惊悸的精灵,是激起人们最热切的希望和恐惧、使人产生种种大相径庭的见解的根源。”
确实,没有一种学说像马克思的学说一样,对于现实的历史进程产生过如此切近而深远的影响,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引起了如此广泛而持久的争论。这种影响和争论事实上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如果说追究的主题毕竟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更替,那么马克思主义所涉及的重大问题却始终在争论中不断浮现,并实际上成为当代思想之关注的重点和争论的核心。
在我们看来,马克思主义的当代意义取决于这一学说与当代世界的本质关联,其突出地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方法。马克思主义的整个学说,是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为根基的。这一方法,不仅锻造出把握社会—历史的伟大认识工具,而且构成马克思主义学术的内核与生命线。作为基本的思想方法,历史唯物主义的真正要义在于:揭示并切中当下的社会现实。在这里,“现实”决不像粗率肤浅的观点所设想的那样,是简单的“事实”,即能够在知觉中直接给予我们的东西。“现实”决不是这样的,按黑格尔的说法,现实是实存与本质的统一,是在展开过程中表现为必然性的东西。因此,如果无法深入到社会—历史的本质性之中并把握展开过程中的必然性,那么,“现实”就还根本不可能被揭示着前来同我们照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说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比其他历史学来得优越,因为它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一度”中去了;因为它能够理解和把握我们这个时代的双重现实,即“经济发展以及这种发展所需要的架构”。作为马克思的伟大发现之一,历史唯物主义开辟了一条理解人类社会现实的道路,而我们今天依然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现实中。为了能够充分认识和分析这一社会现实,历史唯物主义的纲领必然被人文社会科学愈来愈多地加以消化和吸收。只要我们今天仍然面临着揭示和把握社会现实的思想任务,马克思主义的当代意义就将按这一任务的重要性和紧迫性而突出地显现出来。
其二是马克思主义对现代性的有原则高度的批判。如果说,现代性在这里是指现代世界(现代社会、现代文明)的本质根据;如果说,这样的本质根据主要包含两个基本方面,即资本和现代形而上学,那么,马克思的学说在这个意义上正是现代性批判。就此而言,马克思主义的当代意义取决于它对现代性的批判,取决于这一批判的深入程度和原则高度。我们知道,马克思学说的主要对象是现代世界,而这一学说对现代世界的理解首先是批判的。所谓“批判”,其最基本和最简要的含义是:澄清前提,划定界限。因此,就马克思的学说而言,对现代性的批判无非意味着:在其本质根据上把握现代世界的前提条件和历史界限。这就是说,把现代世界本身当作一个历史事物或历史进程来理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肯定了现代世界——以资本和现代形而上学为原则的世界——的伟大成就和积极意义;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指证了现代世界必然遭遇的历史界限和覆灭命运。现代—资本主义文明是一种历史现象,这难道有什么不可能理解的吗?事实上,相反的假定倒是难以理解的,即假定现代世界及其原理是自然的并因而是永恒的。不仅如此,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判是具有原则高度的:正是这一原则高度要求批判能够充分占有现代文明的成果并诉诸全面的社会改造,而不是使批判仅仅局限于伦理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虚弱本质中。约言之,只要当今的世界仍然以资本和现代形而上学为本质根据,只要马克思对这种本质根据的批判性分析依然占据着未被超越的原则高度,那么,马克思主义的当代意义就将表现为:使这个世界的自我认识和自我理解成为批判的和能思的。
其三是马克思主义在当代人类实践方面指向新文明类型的可能性。马克思主义的当代意义并不仅仅表现在理论和思想方面:它诉诸实践批判并且本身就贯彻在当代人类实践的历史进程中。正是马克思主义作为历史进程本身向着未来的筹划,要求在当代人类实践的整个具体化过程中,开展出一种真正现实的可能性,亦即被称为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新文明类型的可能性。只要现代世界的终结并不意味着人类的毁灭,只要最广义的历史将继续保有文明的重要成果(特别是现代文明的成果)并使之成为人类自由的表现,那么,拯救的现实性便唯独存在于新文明类型的可能性之中。在马克思看来,通达社会主义新文明类型的道路根本不是抽象的,它必然是在世界范围内为全部丰富的历史性实践所充分具体化的,而绝不依循所谓“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公式,即“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以便最后都达到在保证社会劳动力极高度发展的同时又保证每个生产者个人最全面的发展的这样一种经济形态”。由于在这里任何超历史的公式都无济于事,所以马克思真正说来乃是提出了任务——指向未来的思想任务和实践任务。马克思主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参与到当今人类向着未来筹划的历史性实践中去了。因此德里达说得对:“没有马克思,就没有未来。”
总而言之,只要我们依然面对理解当今社会现实的重大课题,只要我们依然生活在现代性所支配的世界中,只要我们的历史性实践还试图真正筹划未来,那么,马克思主义的当代意义就将不可遏制地表现出来。就此而言,马克思乃是我们这个时代开启出真正思想的伟大导师。正如熊彼特所说,可以被称为伟大创作的思想,是有生命力的,它们会隐没而又重现,它们会遭遇反对和驳斥,但它们却独立于我们的爱憎之外。“就马克思的理论体系而言,这样的反面评价甚至正确的驳斥,不但不会给予它致命的伤害,只会有助于显示出这个理论结构的力量。”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哲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