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复旦校名得自《尚书大传》,古义今解,“尚书”二字既溯校名之源,也有崇尚读书之义。又以“旦夕”交相勉,愿复旦人不忘初心,始终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
复旦官微开设“旦夕尚书”栏目,每期探访一位学者/科研工作者的书房,以对话形式探索他们的阅读品味与精神世界,展现复旦人卓越而有趣的风范,并邀请当期学者推荐书单,以飨广大读者。
今年9月,中国科学院院士、未来信息创新学院教授金亚秋撰写的全球首部系统论述行星被动与主动微波遥感学术专著《行星微波遥感理论、方法与应用》获颁国际宇航科学院(IAA)图书奖。
1988年,金亚秋在获得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博士学位后举家归国,在电磁波物理研究领域躬耕30余载,为我国微波遥感基础研究及风云气象、成像雷达探测、嫦娥探月工程等重大科学工程应用进行了开拓性研究,推动中国在该领域的研究与应用达到国际先进水平。
本期旦夕尚书,我们一同走进金亚秋的书房,在他的两瓣 “心房”里感受他在淬炼中愈加纯粹与坚定的初心。
复旦大学江湾校区交叉二楼,金亚秋的办公室所在地,这处日常活动空间被他划分成左中右三个功能区,截然分明。

进门后,最先步入中间的会客室。目之所及,一幅用中国画形式的“星辰夜空”诗画卷轴是他2024年的诗画新作,中西结合,形式创新。
会客厅左侧是办公室兼书房,他的十余本学术专著与中外学术研究书籍大多放置于此,书架顶端是中国航天航空的多种任务模型;会客厅右侧则是一间特别的画室,墙上挂满了他近年的绘画作品,中西绘画风格皆有。


金亚秋的书房与画室
每天上午,他在办公室书房作研究工作,午饭后会走进画室涂画写字。常言道,大脑左瓣科研,右瓣艺术,这两瓣“心房”浓缩着他的日常,也构成了李政道说过的“科学与艺术在山顶的汇合”。

少年时代起,成为一名科学家始终都是他执着的梦想。不过,绘画也以始料未及的方式丰富着他的人生。
1970年从北京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广西山区的氮肥厂工作,他凭绘画这门“手艺”设计绘制图纸,为工厂急需设备改造更新做了大量的技术革新工作,据说有的设备至今还在工作。他热爱学习、热爱做学问,在工厂里他一边工作,一边坚持读书,“读数理书,学英语,每年回上海探亲,都要去旧书店捧一堆书带回去看。”
1978年,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恢复研究生招生消息的那天早晨,他正走在山区的绵绵细雨中,那一刻他不知道打在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中国科学的春天来了,我当科学家的梦又复活了”。
此后,他顺利考上北京中国科学院研究生,并选拔为首批公派出国研究生,远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深造。他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在MIT电气工程与计算机科学系获得博士学位的中国学生。归国后,他在复旦白手起家,创建电磁波信息科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少年时代的科学家理想逐步照见现实。
无论风如何吹,飘落的种子总会寻到自己的土壤。回顾人生,恰如金亚秋自己所言,“世界是变化的,能确定的是我们自己的不懈努力。”

《行星微波遥感理论、方法与应用》获颁IAA图书奖
要钻进去,跳出来,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学生时期您喜欢看些什么书?
不同的时期是不一样的。小时候我看的书是很活泼、多方面的,包括小人书连环画,比如《水浒传》《三国演义》,里面的故事人物我都知道,我还能画故事里的情节。
到了中学,知识性的书增多了。每天晚自习两节课我基本用在读各种课外书,我印象很深的有苏联十年级课外读物等。
我一直爱看著名科学家的传记,这里面有科学、有历史、有哲学、有成功有失败。那时国内出了很多著名科学家写的小册子,比如华罗庚先生他们都写过一些,一毛几分钱可以买一本。每次周日我回学校(注:此指金亚秋的高中母校上海中学),都要到徐家汇的新华书店看看有没有新书,那儿的营业员都认识我。有时候出了好书,他们放在柜子里,等我过去再拿出来卖给我,这个事情是很感动我的。
后来我读书就没那么潇洒了(笑),研究生阶段就是100%的读书时间用来学习MIT规定的课程与作业。实际上,以往的自学读书给了我一个深造的基础。
说到华罗庚先生,中学时期您参加过一场与他的座谈,这场座谈对您后来的阅读习惯似乎有很深的影响。
当年华先生来我们中学作报告,开座谈会的时候我就坐在他的边上。他跟我们讲了个为什么计算长树叶面积要乘以5/6的故事。当时华先生问植物所工作人员为什么这样计算,对方都答不上来,只知道乘5/6的惯例就是这么传下来的,他通过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学什么要搞懂背后的道理。
我觉得这个故事对我理解读书有很多启发。如果你看完一本很厚的书以后,能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这本书的主要脉络与结论,说明你真正掌握了全局。如果你从书中每一页每段话出发都能演绎牵引出很多新的内容,说明你有了透彻的理解与举一反三。
读书也好、研究创新也罢,你要“钻进去,跳出来”,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1988年,您回国以后就选择加入复旦,一待便是三十多年。在那段科研起步期,您的阅读习惯如何?
刚回国那会儿,我的研究领域在国内几乎是空白。那时候我们的资料主要来自影印杂志,而且只有少量杂志在我们物理系的图书馆里有,还曾因为影印本涨价停购了一些杂志。
我常常自己骑自行车到上海图书馆,赶着早上九点一开门就进馆,提前写好我要查的杂志期号递给专人去找,再排队复印,等回到学校往往都已经过了饭点。即便是这样,因为原版资料引进国内要走一些手续,我们那时拿到手的大多是国外一两年前的研究成果,与现在网上随时能查的情况大不一样。
多年的阅读生涯中,有哪些书对您有深刻影响?

《屋顶上的精英》、《比一千个太阳还亮》,这两本书对我有很大的影响。
《屋顶上的精英》讲的是二战后期MIT一群至情至性的教授们在学校20号楼这栋危房的屋顶上研究雷达的传奇故事,雷达研究的成功对二战胜利起到了很大作用。
后来,20号楼因为是危房被拆除了,在十多年前,MIT在20号楼的原址上新建了塞塔大楼(Stata Center),主要是适应人工智能、新媒体、高性能计算等学科的发展。
现在在新大楼的大厅里,放了一个1945年他们研究的雷达复制品。他们动员了电气工程专业100名学生都写了一个时间胶囊,让他们想象一下雷达发明一百年后的雷达技术会是怎样。这些时间胶囊封在雷达下面,计划到2045年再打开,我觉得这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有人问我画画有什么用,我很反对斤斤计较“有什么用”
Q:您从小开始学习绘画,有没有哪一刻想过往绘画或艺术领域发展?
上小学三年级时,我们学校有一个去少年宫学画的名额,要选学习好又要有绘画特长的学生,所以那时能进少年宫挺不容易的。我觉得画画很有意思也很有成就感,但我没想过我要当职业画家。
六年级时,我在马路上碰到我同学的哥哥,他大概是在读大学生或者高中生。他跟我们讲李政道、杨振宁的故事,是历史上第一次获得诺贝尔奖的华人。我听着很受鼓舞,也想做这样的科学家,为国争光。
50年代末,国民经济生活比较困难,马路上的汽车没有汽油,都是用沼气,公共汽车开完一圈要重新充沼气,气味很难闻,大家都蒙着鼻子。我想我是要当科学家的,这些臭气不算什么,我将来碰到的环境条件可能比这更差劣,所以我无所谓照样吸气(笑)。
在我少年时期,中国有一句口号叫“自力更生,发愤图强”。身处那样的生活环境,听到那样的故事,对当时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都是一种教育,让我坚定要成为一名科学家。
作为一项兴趣爱好,绘画给您的人生带来了什么?

金亚秋的绘画作品
有人问我画画有什么用,我很反对斤斤计较“有什么用”。知识都是有用的,或者不用谈什么是“有用无用”,一天三顿饭顿顿有用?很多时候你学的知识会在你遇到磨砺的时候闪光,不能因为掂量一下觉得现在没什么用,就不去学它了。
在那个年代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广西宜山(现广西河池市宜州区)大湾洞的一个氮肥厂待了8年。
那里的工厂设备不全,每当检修,即使给磨损的进口阀门加个套,也得拿到外面工厂镗床加工,一来一回都是时间,我们就想着去自制这些设备。我学习能力强,很快掌握了机械学的许多知识,我就做成了这件事。
我跑到柳州的大工厂里参观学习,没有图纸抄,也没有相机记录,我在那些大厂里量来量去,靠着画画的本事把看到的机器设备画下来,再带回去改成简化版的设计图纸,就做成了(造自制设备)这件事。所以你说绘画有没有用?
多年来,您如何处理绘画这项兴趣与科研这项事业的关系?
很难说绘画对我的科研到底起什么实际作用,在我看来这更多是关乎一个人的文化素养,一个人的眼界,一个人对人类社会发展的认知。如果你搞科学研究,但不懂画画或者音乐也是可以的,不过我想艺术能让人获得更全面的营养。

金亚秋的书画作品
你得有哲学思想指导做研究,然后坚持下去攻克难题
您从小就想成为科学家,但是在大学毕业后就被分配到广西偏远山区,一待就是8年,这样的经历对现在很多年轻人来说是很难想象的,您是怎么度过那段时光的?
我觉得这还是一个人生观和价值观的问题,我没有带着功利的眼光去看待。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以后会考研究生,既然把我放在工厂我就完成厂里的任务。
但我仍然在那里看数理书、学英语。也正因为这种热爱,对学问的虔诚,我考研究生的时候很顺利。
当时一边工作一边备考一定很不容易吧?
北大的老师知道我要报考中国科学院研究生,给了我很大鼓励与帮助。
由于考试的参考书是英文原版的,我托我三姐到上海图书馆帮我借书,但我因为还要工作来不及看完,老是借书超期,只有先寄回去再续借,就这样一点点把全英文书吃透了。考英语时,我只有一本英文小字典,都靠平时记在脑子里。
考试期间还有一个有趣的小插曲。我到宜山县城去考试要住旅馆,旅馆一开始把我安排在水房后的一个比较阴暗、潮湿的房间,我也不会计较这些。
第一天考试,很多考生不会答就写不下去,我把所有的考题都答完了,考完笃悠悠地回旅馆。还没等我到旅馆,我答出所有题而且答得很好的消息就已经传到旅馆女老板那儿,一到旅馆我就见她对我笑嘻嘻的,还把我的房间换到马路口朝阳的一间。
考上研究生以后,您儿时的科学家理想终于一步步实现。回顾人生,您觉得从事科学研究需要哪些品格?

在金亚秋的书架上满满的中外书籍
研究力=基础+哲学+执着。
在我看来,创新要有知识积累与知识基础,不是一拍脑袋就能有创新。
比如,你觉得克服困难是一种乐趣,而不是一碰到困难就想绕路走或求个窍门,这也是种哲学。我在美国碰到有学生问教授,这个研究里面有没有什么trick(窍门),教授很生气地说,科学研究没有什么窍门。所以现在如果哪个学生来问我做研究有没有什么窍门,我也会这样回答他。
做科学研究要有一个正确的哲学思想理念作指导。丘成桐前不久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他说作为一个数学科学家,应该了解一个数学问题是怎么被提出来的历史过程与文化背景,知道哪些人做过哪些研究,成功和失败的研究都有哪些,而不是仅仅想着去解开一道题。
你得有这样的哲学思想指导你做研究,然后坚持下去攻克难题,而不是捡容易的做、敷衍了事地做。
失败与挫折才是一个人正常的成长过程
墙上挂了很多您的画,里面有好几张是您求学各个时期校园内的标志性建筑。一路走来,对您成长产生重大影响的关键节点有哪些?
苏东坡曾经写过一首诗,“问汝平生功业,黄州儋州惠州”,说明失败与挫折才是一个人正常的成长过程。
就我的成长过程,影响最深的首先是我的高中母校上海中学,在那里我接受了完整的中学教育,形成了我的文化基础和学习能力、奠定了我的人生观与价值观。
当然,北大也给了我宽广的眼界和格局,只是可惜在那个年代,没能有正规的学业。
肩负祖国与人民的嘱托,我在MIT完成了完整严格的研究生学习,MIT杰出的学术环境奠定了我科学研究的能力与基础。
复旦大学是我回国躬耕为国贡献的地方,我对国家的贡献主要是在复旦这段时间里完成的,这是最重要的地方。
您这一代人经历了很多不确定性,也碰到了不少际遇,现在的年轻人同样面临全新的不确定性,比如AI对各行各业带来的冲击。您如何看待这些不确定性?
我在MIT学习时用的计算机还是大机器,个人电脑都还没普遍出现,应该说世界在进步。去年我去了趟美国,到当年我的宿舍里看了看,进进出出的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着他们,我就在想,这些人里将来会走出多少个创造历史的人?
和我刚到复旦来时的情况相比,现在年轻人的条件好了不少。但我们的学生也要意识到,世界上有许多比你聪明、还比你努力的人。 “精致利己主义”没有格局、没有眼界,年轻人志向要高远,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世界是变化的,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们自己的不懈努力。我相信中国的年轻人应该是一代比一代强,但是这取决于一代一代人的努力。
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八年山区时光里,您坚持看数理书、学英语,终于等来科学的春天。对于今天的年轻人,您有什么建议么?
我一直提倡大学生、尤其研究生在学期间,一定要读重要的、权威的、厚本的学术教科书,这是一个打好厚实基础的过程。
现在我们许多学生看的厚本书不多,(他们希望)最好是短平快的书,这样不好。看厚本的、权威的书实际上是为你后续学术工作做铺垫,是由此再进一步的基石。

另外,也要多看看其他历史文化相关的书,看中国、看世界、看古今中外,这可以有来龙去脉,有了丰富想象力与知识面。一个人的阅读与生活不能很“窄”、很功利,要思域宽广。
对于大学生、特别是研究生来说,读书要以专业精读为基础,“万金油”“走马观花”没有什么用。但是另一方面,在专业基础之外,有充分自由学习思考的余力,自由翱翔。
就像长身体需要各种营养,只有营养均衡了才能健康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