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一段82年前沉重的战争历史在即将被遗忘时得以挖掘。
10月27日，影片导演兼制片人、海洋物理学家方励与主创团队携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来到复旦大学管理学院政立院区剧场与师生见面
映前1小时，不少观众冒雨赶来、提前入场。600多人齐聚政立院区剧场，迎接跨越时空的沉浸体验，这也是剧场落成后首次放映影片。
特别放映结束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张力奋、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王升远与导演方励对话，分享影片台前幕后
“不要说8年，18年我也做”
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中，有个孩子对镜头问：“你们为什么一直坚持寻找一艘船？”这其实也是不少人对影片主创团队的疑问。“我确实是一个痛感高、泪点低的人。”对谈伊始，方励便说，“痛感高”是指自己受不了看别人的痛苦，所以自然就“泪点低”了。不仅如此，“我是一个顽皮、充满好奇心、坐不下来、喜欢东张西望的一个路人。”方励这段自我介绍引得全场大笑，也进一步解释了他为何会拍摄《里斯本丸沉没》。
2014年，他在中国东海东极岛拍摄电影《后会无期》，偶然听说，附近有一艘二战沉船的故事——二战时期，日军攻陷广州后，又开始悍然逼近香港。当时，英军防守失败，日军登岛攻占香港。1942年9月底，日军押解1816名英军战俘与两千多吨物资，计划乘日军武装运输船“里斯本丸”从香港深水埗码头出发，前往日本。因日本违反《日内瓦公约》，未在船上悬挂任何运送战俘的旗帜或标志，使得美国潜艇“鲈鱼号”未能获知船上有盟军。最终，里斯本丸被“鲈鱼号”发射的鱼雷击中。沉船发生后，日军对英军战俘进行有预谋的“大屠杀”——钉上木板、封紧船舱、开枪射杀。直至东极岛的中国渔民撞见，他们冒着枪林弹雨，划着舢板，将英军从水中救起，这场屠杀才被终止。据统计，有384名英军战俘被当地中国渔民救起，但仍有八百多个年轻人因此葬送在异乡的海底。然而，82年来，这段历史不仅被日军所扭曲否认、被公众所遗忘，还给无数个家庭带来创伤，留下难以道尽的遗憾与悲伤。
“当年听到这个故事，我被打动了，所以我就想不顾一切代价把它搬到银幕上，呈现给大家。”
谈起拍摄缘由，方励说，自己总能感受到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又是在燃烧的。在生命的倒计时中，他“不在乎不值得在乎的事”，而是去想，自己还能做几部电影、还能干几个科研项目。他笑着指指自己的腰说，“现在年纪上来了，腰和腿老了，但脑和心老不了。”带着这份真诚与拼劲，方励花费8年时间，“倾家荡产”带着团队满世界去打捞这段历史。“不要说8年，就是18年我也会做。”谈到自己的决心，方励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我不去抓住它，这段历史的人证就要消失了”
——“方导，你们团队花了多久，才找到里斯本丸？”
——“从第一次下水搜寻，到确定沉船位置，花了两个礼拜。”
有计划、专业高效的水下搜寻，让现场听众惊叹。
海底搜寻，最关键的不是设备，而是搜寻的思路与方法。方励介绍，搜寻到里斯本丸沉船并不困难，难的是怎么证明这艘沉船就是“里斯本丸”。团队利用声纳信标定位仪、大规模的声呐探测和影像呈现，在几百平方公里的东海海域开展搜寻。一开始，捕获到的影像是歪歪扭扭的，难以准确成像。若下机器到深水域搜寻，则因水流太急会把机器冲走。最后，团队是用物理学方法先证明沉船是钢铁船，符合里斯本丸的材料属性，再结合几何拟合图纸、船只的断点、历史资料记载以及中国渔民的描述，综合推断出这艘沉船正是“里斯本丸”。“寻找”，可以说是贯穿这部纪录片中的一大主题。寻找到“里斯本丸”只是第一步，主创团队还需要寻找当事人、后人，多角度尽可能还原历史面貌。为找到1828位英军的后人，方励不惜自掏腰包，在英国当地报纸登广告寻人。有英国主持人问他，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你们几个中国人千里迢迢来到英国，铺天盖地来打广告找英国人。
“不能就这么忘了。这是历史赋予给我的机会，我无论如何也要在最后两年抢到历史的尾巴。”
当时方励这么想，现在依旧如此。
用英国报纸发布寻人启事，不是一时兴起。方励说：“我们找二战后英国几家主流媒体去登广告，因为军人家庭的后代，现在七八十岁，肯定还存有报纸的习惯。我自己现在就还有这个习惯。而且不能是小报，必须是大报。小报字太少，老人是不看的。”
事实果真如此。登报不久，团队就收到380多条直接线索。仅14天，团队就采访了20多人。那段日子，方励几乎天天“以泪洗面”，因为听到太多心碎的故事、太多无尽的悲欢与等待。
若想要完成“遗忘”，只要两个人就够了——一个不敢问或不想问，另一个则不说。但这不是方励想要看到的。
“我想让大家看到，不分国别、不分人种、不分时代，人类的情感是共通的。”他说。
“完成一部这么难的电影，背后支撑您的原动力是什么？”面对这个问题，方励归纳了两点：一是太短、二是太重。太短，是因为闯入了历史的最后机会。“如果我不去抓住它，这段历史的人证就要消失了。”太重，则是由于两千多个家庭沉甸甸的情感托付。
“任何时候，我创作的原动力都是情感，在情感上让我停不下来的事我都会坚持做。”方励说。
“代表中国渔民、代表中国人的立场来讲述”
目前，《里斯本丸沉没》已在内地获得票房4490万。“我感到惊喜，但惊喜的不是票房数据，而是大家看后被感动。这才是让我触动的地方。”方励笑着说。在他看来，影片的价值是要超过票房数据、超过几千万现金投注的。特别是在短视频、手机占据了我们日常的时代，真情实感才更珍贵，也更能给人惊喜。
“历史就在那里，战争也就在那里，它们只是背景。”反战作为一个宏大命题，自然而然附着在具体的故事中，并未经过刻意的、形而上的突出。他更想要表达的，是千万个体与家庭的经历、情感与命运。
张力奋认为，纪录片是现代文明的标志之一，而《里斯本丸沉没》已经是改变中国纪录片史的一部片子，并代表中国内地角逐奥斯卡。
网上有些人质疑，觉得这部影片讲述的是英国人的故事，而和中国没有太多关联。
对此，方励开玩笑说，“我难道长得很像英国人吗？”他解释道，他露脸，其实是为了能代表中国渔民、代表中国人的立场来讲述。“如果我不出来当叙述者，那就真的只有英国人的声音在讲述了。”他不计较利益与回报，也不想在影片中去粗暴地做“谁对、谁错”的历史判断，而是更关注影片的情感穿透力能否直击观众。而无数家庭悲欢离合的背后，是那场大家都不希望有的战争。它残酷、无耻，给亲历者与后世都留下难以估摸的伤害。
谈到战争的代价，张力奋拿出一份美国费城的《纪事报》。那是1945年，盟军正式宣布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无条件投降、所有战区全部停火。一个“PEACE”单词占据了近一半的头版版面。张力奋感慨，“这份报纸背后有太多人的代价了。那么多人类的战争，最后，只是为了五个字母PEACE。”王升远则表示：
“面对战争中人性的恶与屠杀，我们需要保持纪实、思考和判断。”
如此，我们才能给后人留下警醒，也能有温暖、希望去面对这个世界。
“因为上海话，里斯本丸事件才被讲述出来”
“我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如果再让我讲，我还能继续讲一个小时。”活动尾声，大家热情不减，方励还分享了一个有关上海的故事。
影片中，有三位英军士兵在中国渔民的帮助下，躲在小孩洞而逃过了日军的搜捕，又在中国军民的帮助下，辗转多地，逃到了重庆向媒体讲出他们的遭遇，里斯本丸事件才被世人所知晓。
“这三人中，有一位英军士兵有相当丰富的人生经历，他在上海租界、天津租界、香港租界都曾当过警察，会一点上海话和阅读。”方励介绍，正是因为会讲上海话，他才能和中国渔民沟通，得以藏在小孩洞中逃过了日军的搜捕，才能辗转多地，向媒体讲出“里斯本丸”事件。“因为上海话，里斯本丸事件才被讲述出来，才有我们今天这部影片的一切。”
